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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志攀:回忆与张芝联先生的一次谈话


    

    
 
 

     张芝联先生去世了。虽然先生已经九十高龄,但他的离去,仍然让我感到太突然,也格外地难过。
     先生的大名,我是很早就知道的。我是历史学的门外汉,却一直爱读历史书,也曾经翻过法国年鉴史学派的一些代表作。我听说张先生和布罗代尔有过交往,是他比较早地把年鉴史学派的观点介绍给了中国学术界,并且作了非常公允的评价。我还听说,先生是世家之子,早年毕业于光华大学的西语系,曾到耶鲁大学留学,英语和法语讲得都非常好、非常典雅。这些最初的印象,让我对先生十分崇敬。
     我到学校工作后,逐渐了解到先生更多的成就。比如,他培养了一批很优秀的学生,成为国内法国研究的骨干人才;他主持了法国通史的编撰工作,同时组织翻译了一批法国名著。我也曾经几次在开会的时候见到过他,甚至还在校园里碰见过他——先生到晚年,心脏不是太好,但精神矍铄,还能骑老式的“28”自行车,后来又用一辆电瓶三轮车代步。由于先生是我素来仰视的学术大家,所以除了向他请安问好之外,我也不敢和他多说话。
     直到今年的春上,张先生托人给我送来一套三联书店为他新印的文集。我认真地读了,尤其是那本《我的学术道路》,先生自述了平生治学的经历,也向我们后辈传授了学问之道,我感觉很受触动。为了表达谢意,我给先生打了电话,先生接到电话,表示欢迎我去他府上去。
     走进张先生家的客厅,我看到墙上挂着他父亲张寿镛先生的遗墨:
     河汉江淮半涉身,
     文章典籍延吾春。
     癫狂世界天生我,
     艰险功夫事在人。
     今后士林肩任重,
     宜探根本见闻真。
     老翁七十无他望,
     坐看专家奕奕神。
     此诗写于乙酉年三月二十九日七十生日。
     诗的落款是“约园”,这是张寿镛先生的别号。张芝联先生与我的谈话,就从他的父亲的故事开始。
     张先生告诉我,他父亲写完这首诗后不久就去世了,老先生把自己一生的精力都献给了教育事业。
     张家本是浙江宁波的望族,张寿镛先生在清朝中过举,当过官,并且与上海金融界有很深的渊源。
     1925年“五卅惨案”发生后,上海各界爱国热情高涨。但是圣约翰大学的校长卜舫济,以高压手段阻挠学生的爱国举动,所以很多老师就起来造反,宣布离开圣约翰,大家决定要靠中国人的力量,自己办个大学。张寿镛先生为这些爱国师生的热情所感动,他不仅捐出3000元作为校舍建筑费,而且凭借自己的人望和社会关系,帮助筹集了不少经费,还有人捐了土地。在这样的情况下,新校筹备委员会决定成立光华大学,推举张寿镛先生为校长。是年9月,光华大学就成立了。
     光华大学的底子比较薄,但却有一个好校长。张寿镛先生效法蔡元培,延请教授不拘一格,兼收并蓄,罗致到很多一流人才。比如,光华大学的文学院长是张东荪,中国文学系系主任是钱基博,政治学系系主任是罗隆基,教育系系主任是廖世承,社会学系系主任是潘光旦,这些人可以说一时之选。胡适、徐志摩、吴梅、吕思勉、王造时、周有光、钱钟书等有名的大知识分子都曾在光华任教。
     可惜好景不长,光华办了十来年,抗日战争就爆发了,校舍在战火中被毁,学校迁入租界上课。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进入租界,要各校向日伪当局登记,张寿镛先生说:“我宁愿解散光华,决不登记。”他带着一些老师跑到成都。在成都又创办了光华大学分校。成都现在还有“光华村”的地名,就是当时校址。现在的西南财经大学的一部分基础就从这里来的。
     张芝联先生对光华大学的历史,记得非常清楚,那些名教授的名字,他如数家珍一样,给我娓娓道来。我听得入神了,我过去不了解这些历史,而这段历史简直可以用“奇迹”来形容。
     张先生又说,他自己也和光华有着密切的关系。他先是在光华附中读书,留学回来后,父亲又叫他回中学,当中学校长。那一段经历,让他对教育的意义有了切身的体会。
     光华附中的历史虽然短暂,但是培养出来的人才却多。比如乔石同志,他年轻时就在这个中学读书。还有姚依林同志,他是光华附中的。姚依林就是张先生的同班同学,他的理科工科非常好。毕业后他去了清华,张先生后来则到了燕大。尉健行同志也是光华附中的,他的弟弟也在光华附中读书。
     张先生对光华有几段总结性的评价,我都记下来了,他说:“光华学校规模不大,房子也不多,但是很有特色,培养出来的人才也都很优秀。”
     他还说:
     “光华是私立的学校,但是,学校里的教师和学生们,主要精神就是两个字:爱国。为了爱国而革命,所以光华出了很多革命家。”
     讲完光华的历史,已经过去很长的时间了。但是,张先生一点都不疲倦,他请我喝茶,还拿出巧克力请我吃。他坐在藤椅上,清瘦、慈祥,说话慢慢的,但却清晰,放佛他是在给我讲课,而且讲的就是眼前的事情。我拿着小本子,认真地记录,有的名字我不清楚,就问张先生,这位先生的名字是哪几个字。
     张先生特别告诉我,他正在作一部他父亲的传记,现在每天都要写一点,也许还要一、两年的时间才能完成。
     话题逐渐转到了今天的大学来。张先生对我说:“你今天来看我,我很高兴。我想要对你说一说我对现在大学发展的一些看法。”
     我把他当时说的话,原原本本抄在下面:
     “我有三个看法供参考:一是,当领导要了解你的队伍。队伍就是大学的师资。经常说‘抓大事’,抓师资队伍就是大事。你们要去找那些有经验的老师聊天,要了解他们的想法。他们好比老军人,打过几次仗,许多事情都是经过的,他们有经验。他们的脑子里现在在想什么呢?各院系的特点是什么?大学朝哪个方面走?你们要多听这些老师的。
     “二是,大学里的每个学院、每个系和每个专业,都有自己的发展方向,不要搞‘大而全’。有些专业,北大没有优势,就不必要搞,让那些有专业优势的学校去搞。大学的特色不同,要搞自己有优势的学科。办大学需要有选择,要是什么学科都办,有那么多的资源吗?就是有资源,还要有好老师才行。现在没有那么多的好老师,全国各高校都缺好的老师。
     “三是,要抓宣传和出版。学术成果要表现出来,就要出版,就要发表在学术刊物之中。世界一流大学都有一流的刊物、一流的出版社。我们一说到某某著名大学时,往往也能说出它办了多好的刊物,出了多好的书。有了出版和刊物,同行就可以自由讨论。自由讨论就能够产生浓厚的学术空气。教授的学术积极性就容易发挥出来了。自由讨论就是要允许人讲话,发表自己的看法。当然不要跨界。孔子说‘七十从心所欲’,后面还有三个字:‘不逾距’。
     “过去有一段时间不太好发表见解。现在情况好了,可以发表见解了。马克思主义的原则是要解放人,不是约束人的。对于学术的见解,可以开放,要更开放。现在要重视文化工作,就要畅所欲言,言者无罪。当然,话是这么说,实际做到不容易。过去我们有教训,现在应该总结经验教训了。”
     张先生讲完这些话之后,很认真地问我:“我跟你说了三点,你都记下来了吗?”我说都记下来了。“我再概括一下我说的看法,就是三点:一是,不要大而不当;二是,不要失去方向;三是,不要失去特点。大学的发展最重要的是要有一个方向。大学选择好了方向,院系也要选好方向,专业也要选好方向。”
     张先生讲话的时间很长了,我估计差不多有两个钟头。我不敢再打搅他,于是向他告辞。我没有想到张先生会讲这么多的话,而且也没有想到,他会给我讲这些。我当时就想,今后一定常常来拜访他,因为他讲的道理,对于我们这些在学校担任行政管理工作的人,太重要了。这些道理,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智慧,也是他所经历的几十年历史的结晶,是他父亲和他,两代人办教育、做学问的经验总结。我们对过去的大学,知道得还不够,我们虽然作了教授,当了管理者,但是,在“怎样办好大学”这个问题上,还是要老老实实当学生。
     那天从张先生家里出来后,我一直想把拜见张先生的情况记录下来,也把他讲的意见整理出来。但我总是想,不着急吧,等下次去见了张先生,再听他讲讲再说,我觉得,他一定还有很多话要讲。
     我不知道,张先生是不是一直在等我给他反馈?是不是还在等着,要看到北大的工作有改进、有新的进步?万万没有想到,他就这样快地走了!在他生命最后的时间,会不会为没有完成为自己父亲的传记而遗憾?会不会还在为北大的发展而劳神?我不敢去想,我的心里,充满了遗憾。
     一位曾经当过中学校长的历史学家,一位用典雅的英语和法语介绍中华历史文化到外国去的学者,一位九十高龄还伏案为自己的父亲写传记的孝子,一位在临终前还在思考北大发展特色、发展方向的教授,一位在校园里骑着老式“28”自行车飘然而过的老人,就这样,静悄悄地走了。
     他带走了一段九十年的历史,带走了北大最令人心醉的一幅风景。但是,他的学问,他的优雅的风度,他的真知灼见,还有他对大学的理想,将在我们这个校园里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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