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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认识的元化先生

 


    大学问家、著名学者王元化先生,给每个结识的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博学而又率真,热烈而又睿智,亲切而又耿直。大家仰其高德,慕其智慧,感佩其为人处事的独特个性,深切地、长久地怀念着元化先生,我作为一名爱好文学的医生,非常有幸多次与他畅谈并聆听教诲,近距离观察了解这位传奇式的大学问家,受益良多。
    我与元化先生第一次见面在2006年初秋,那年他已经八十六岁了。就在这次见面的十天前,与他相濡以沫的夫人张可不幸去世,元化先生悲痛至极,落下了严重失眠之症。8月15日上午,我正为原上海电视大学郭伯农校长治疗,郭校长恰巧与我谈到了元化先生。而在此前两天我从文汇报上读到了元化先生写的一篇回忆顾准、冯定等的文章,对他的道德文章深怀敬意,内心非常想有机会当面请教。郭校长答应我在王老心情好些时带我去拜访。没想到时隔仅两小时,就接到了我的好友,资深记者、戏剧评论家翁思再的电话,告知了王老的病情,希望我用一指禅推拿医术为他治疗失眠症。我们当即约定16日晚上七点半到元化先生寓所为他治病。
    元化先生居住的庆余别墅,是一幢很幽静的小洋房,据说曾是市委第二招待所,他住在210房间。当我第一次见到王老时,他正在生气。我也曾听说过,元化先生不但学问大,脾气也很大,认定的事就坚持到底,铁骨铮铮。秘书蓝云女士告诉我,王老怕我找不到他的住处,让护工到楼下去等我。因为护工在洗衣服,王老连打了五次铃,都没有回应,于是他生气了。说话间,我见王老坐在床沿边,吸着氧气,虽然穿着汗衫,室内开着空调,浑身还是直冒汗。我对王老说:“没关系的,不着急,让我先号号脉,然后给您治疗”。王老于是躺到床上,心情也渐显平和。他告诉我,因为爱妻的去世,多年来所患的失眠症更加厉害了,本来每天服一颗速眠宁就能睡七八个小时,这个星期以来,已经毫无用处了,常常半夜醒后就不能入睡,一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极为痛苦。
    了解病因后,我用一指禅推拿法在督脉上引阳入阴,调和气血,对症施治。过了大约五分钟,王老感觉下肢开始暖和起来,心静气顺了许多。为了调节他的情绪,我开始向他求教学问,从黑格尔的哲学到老庄的道,从翻译家满涛到思想家顾准,我们又谈到了尼采的名著《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翻译家楚图南和徐梵成以及刘勰的《文心雕龙》……王老天马行空,侃侃而谈。古人云:医者意也,我俩一起进入了物我两忘的禅的境界。
    话题自然转到祖国的推拿医学,我向他请教一指禅的来历,他很谦虚的说:“我对梵文研究不深,你如果有兴趣,我可以介绍你认识季羡林以及我的学生钱文忠,他们两个都精通梵文”,我连声称好。我说,1936年出版舒新城主编的《辞海》中,“一指禅”条目谓“按摩术亦称一指禅。按摩创于岐伯至达摩大备……名曰一指禅”。但新《辞海》删除了该条目,我曾经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向当时《辞海》的主编,中共上海市委副书记夏征农同志请教,夏老说,可能因为涉及到达摩,有点迷信成分,所以删去了。王老认为不妥,应该尊重祖国文化。他又给我介绍了几本有用的工具书,清代阮元所编的《经籍纂诂》和丁福保编的《说文解字诂林》。我说:“丁福保对推拿也有研究,他曾经翻译过《西洋按摩术讲义》方面的书籍。”王老觉得很惊讶,他说:“我只知道他是个佛学大家。”
    我们闲谈了三十分钟,王老谈锋稍减——一指禅功开始起作用了。我引导王老进行呼吸吐纳,将气慢慢引到足底的涌泉穴,使他渐有睡意。我告诉王老一指禅的治疗原则是:万法归一。我把它演绎为:天人合一、医患合一,形神合一。他对我的“三合一”非常感兴趣,问了好几遍。我说这“三合一”来源于我国的古典哲学。王老说:“和你谈话至此,知道你对老庄哲学很有研究。”我说:“岂敢岂敢,您是大家,我在班门弄斧了。庄子的‘养生主’篇章对我影响很大,庖丁解牛的‘游刃有余’、‘以无厚入有间’等思想指导我的推拿实践,启迪自己集全身的功力于一指之端,悉心体察患者的阴阳虚实,补不足、泻有余。”王老连声称道,并马上吟诵了“养生主”的名句:“方今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我不禁惊讶他超强的记忆力。
    我临走时,王老睡意已浓,却还执意要护工找出他的新作《人物·书话·纪事》签名送我。为了保持疗效,我嘱他静静躺着。蓝秘书说:“朱医生还会来,那时你送他签名本也不迟。”
    8月19日,第二次为元化先生治病时,他已经躺在床上了。他告诉我:“你的一指禅推拿确有效果,虽然我中途还是偶尔会醒,但睡眠程度比原来深,情绪也比较平静了。”他把他的新作递给我,并说:“我已给你签了名。”我打开书的扉页,上见他遒劲有力的墨迹:“朱鼎盛先生惠正王元化零六年。”我见他把我的名字搞错了,将“鼎成”写成了“鼎盛”,就把这个笔误告诉他。王老显得很沮丧,说:“我特地向思再询问了你的大名,不料还是写错了。”我说,“没关系的,实际上我本来的名字就叫鼎盛,是父亲取意自《汉书》‘天子春秋鼎盛’。后来因为嫌笔画太多,所以改为鼎成。这又是一个典故,《史记·封禅记》曰:黄帝铸鼎于荆山下,鼎成,白日而升仙。”王老听了我的解释,拊掌大笑:“也不能算我写错了,我遵照了你令尊的本意。”
    我们谈到了《黄帝内经》的导引养生术,谈到了达摩创立的禅宗,谈到了中医一指禅推拿名家先父朱春霆。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先父任华东医院推拿科主任,经常进京为众多中央领导治疗。聊到书画时,我告诉元化先生:当时康生患严重的失眠,先父为其治疗,诊断为阴阳颠倒,以一指禅功调和阴阳,效著。康生大喜,赠送明代大养生家高濂的《尊生八笺》一书,并谈到他解放前以鲁赤水为笔名画画写字的佚事。因为康生是山东即古代鲁国人,早年投身革命,自诩为红色画家,据说他还曾卖过画。为此,我问王老是否知道康生的笔名,并在解放前曾经卖过书画。他说:“卖画不知道。为与齐白石对峙,取笔名鲁赤水。”又说:“康生的字是写得很好的,曾被称为党内的书法家,但是他晚节不保,所以人们不再提起他的书画。”
    治疗不到二十分钟,王老便睡意袭来,鼾声微起。后来,他告诉翁思再说:“朱医生的医术很高超,一指禅打通经络,语言引导睡意,双管齐下,我有时已快要入睡了,但还在与他思想交流。”
    第三次我去治疗时,我对王老说:“我已经仔细拜读了您的新作,受益匪浅,特别是书中有关顾准、太虚法师、熊十力以及龚自珍等文章我最感兴趣。顾准的胞弟陈敏之常来华东医院推拿科,与我是忘年交,他赠与我不少顾准的著作,让我认识了这位中国的普罗米修斯。”王老感慨地说:“在这样的榜样面前,我们所经受的那些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我说:“您在书中高度赞扬了熊十力‘沈潜往复,从容含玩’的读书精神。叙述了第一次见熊十力的过程。其中讲到当时熊闭门谢客,并在门上贴了一张信笺说:因自己‘气亏、虚火上延’而不见客云云。”“王老,‘虚火上炎’是中医的名词,是不是排版错误,把‘炎’写成了‘延’。”他沉思片刻,很认真地说:“是我的错,因时间久远,我又不懂中医,所以写成了虚火上延。”此刻,元化先生平易谦虚的美德跃然眼前。
    我们又谈到一些知名人士,如宋庆龄、何香凝、廖承志等。我说:“家父曾经为廖夫人治愈腿疾,后来廖夫人送了她的画册以及红梅图给我父亲。”王老突然说道:“你有没有看过我的《清园文稿类编》?”我说尚未拜读。他指着足足有半堵墙那么大的书橱里的一厚叠线装书说:“那是几年前出版的《清园文稿类编》,一共出了五百套,下次来我送给你一套。”他又说:“你喜欢黑格尔,其中第二册是专门论述黑格尔哲学的。”后来我知道这部《清园文稿类编》是友人蒋放年为庆贺元化先生八十岁生日赠送的礼品,王老用以捐送海内外图书馆和少数至亲好友。
    我们谈到了关于世界的本原,以及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问题。我说记得有人说过: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本是人类探索宇宙真理即本原的两个途径。真理就像一条河流,当我们准备溯源而上去探索真理,提出问题时,这就是哲学;当我们已经进入河流,认识了某些真理后,那就是科学。所以在这些问题上,应该允许多元论。王老认为在马克思时期,对唯心、唯物论的界定并不是很突出的,直到列宁才明确把唯心和唯物论对立起来,并认为马克思主义是唯物的。这在王老的一些论述马克思主义的文章中都已提到过。
    每每在求教中,元化先生渊博的学识和清晰的思维令我难忘。我惊叹元化先生的超凡记忆而问其缘故,王老说,他的记忆力这么好可能得益于母亲,她没受过什么教育,但对一些元曲却能一字不错地背诵。他小时候经常听母亲给他讲述历史故事,所以到了暮年对经历的人和事还记忆犹新。
    王老很坦率,多次提到因屡遭政治运动的冲击,他精神上受到极大的创伤,曾请精神病学家粟宗华教授为自己治病。他也提到了夫人语言障碍十余年,后又瘫痪,期间的艰辛可想而知。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元化先生还能直面人生,写出了等身的著作,确实令人钦佩。但唯一遗憾的是,这么一位博闻强记,经历了无数重要事件的见证人,写了不少人物纪事的大学者却没能写一本自己的回忆录,因为他的精力已经不允许长时间写作与阅读了。真是一生坦荡荡,遗恨无自传。而筹建中的“王元化学馆”和他留下的大量手稿,必将在学者和他的学生们共同努力下,启迪后人。
    王老告诉我,在上海图书馆有两间为他专设的工作室,现在自己再也不能去用了,已把它借给了一位研究家谱的好友。当他得知我是宋代理学家朱熹的后裔,并准备续写家谱时,很高兴地说:“我可以介绍你和他认识,他那里的资料是最全的,不但是中国而且包括东南亚。”
    当我跟他谈论太虚法师提出的社会的发展“由酋长而君主,由君主而共和,由共和而到无治(无政府)”的看法时,王老认为太虚之说不正确。我说共产主义也不就是无剥削无阶级无国家吗?王老认为共产主义是很遥远的伟大理想,人类社会的进步必须通过法治与推动文化、经济的全面提高来实现。无政府主义的提出是不利于社会的发展的。
    王老对书法也很有研究。他说,书法入门一定要练碑帖,他很推崇北魏碑帖。王老说,1936年《辞海》的封面题字是由郑孝胥写的。他说郑后来成为汉奸,但郑的字写得相当好,有北魏的功底。他说,刚解放的时候,他在淮海路旧文物商店见到郑孝胥的一副对子,只卖三元钱,当时没有买,觉得很可惜。但如果买了,“文革”又要多吃苦头了。实际上,题《辞海》的不是郑孝胥,因为年代久远,王老记错了。
    我说我碰到难解的字都求助于舒新城编的那本《辞海》。王老说《辞海》已加入了不少现代的知识,如果要查词语的出典,应该找《经籍纂诂》和《古文字诂林》。他说《经》是由清代阮元所编,阮元是个大官,做过两广、云贵总督,只有他才有条件编写这样一本传世之作。当时做官的人都喜欢做学问,不像现在有些为官者,对学问不求甚解。我问起“消息”这词如何解释时,他希望我把原文告诉他。我说在《旧唐书》中记载太医院设有按摩科,按摩博士掌教按摩生消息导引之法,这里的“消息导引”和古代按摩的关系如何?王老说,“消息”可能与阴阳变化有关,古人在此方面很讲究避讳,忌同义反复,实际上“消息导引”可能就是一种高深的按摩理论或方法。你可以在上述几本字典中先找到“消”,然后找它的组合“息”,应该可查到最权威的解释以及该词组最初见于哪一本书。
    8月22日,我和翁思再约定一起去看王老。当我晚上八点来到庆余别墅时,王老正精神抖擞地和思再等一起谈论戏剧,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站立的样子。王老虽已高龄,但腰板很挺直,身材魁梧。他让护工捧出了《清园文稿类编》,足足有十卷之多,笑着让我打开封面,一股墨香扑鼻而来。上书:“朱鼎成医师惠存”,落款是清园,盖了王元化的印章。思再开玩笑地对我说:“你规格最高了,我追随先生几十年都没有这本巨著。”我想这是占了职业的光吧,它表达了元化先生对医者的尊重和对祖国医学的赞赏。
    在治疗时,王老说:“睡眠已有很好的改善了,中午也能睡一小觉,精神好多了。每天早晨六七点钟到花园散步,晚上八点上床,边吸氧边养神,容易入睡了。正如宋代黄裳所说:有身且睡三竿日,无物应看一指禅。”这一天,王老谈得很少,因为当时他感觉腹部有点胀气。我就在一指禅引阳入阴的同时增加了舒肝理气、健脾利湿的疗法,他觉得通体舒服,睡意很快就降临了,四十五分钟以后,我起身告辞,王老和我握手道别并不忘嘱咐护工把他的大作《清园文稿类编》送交给我。
    一年后,元化先生因腰痛又邀我去治疗。思再告诉我,这一年来王老精神有好转,写了不少条幅。但王老不会主动将墨宝赠人,他怂恿我向王老求取。王老很快满足了我们的要求,令护工捧出了五六张条幅,分送我和思再及护工,我们都欣喜万分。王老亲自挑了一幅给我,这是龚自珍写的《京师乐籍说》。龚自珍是被王老称为开启蒙思潮先河的思想家。非常巧合的是王老抄录于2007年的8月16日,与我第一次为他治疗整整相隔一年。条幅写得铁画银钩,神韵凸现,“于是乃有乐籍之设,以钳塞天下之游士,使之耗其资财,则谋一身且不暇,无谋人国之心矣;使之耗其日力,则无暇日以读二帝三王之书,又不读史而不知古今矣;使之缠绵歌泣于床第之间,耗其壮年之雄才伟略,则思乱之志息,而议论图度,上指天下画地之态益息矣;使之春晨秋夜为奁体词赋、游戏不急之言,以耗其才华,则议论军国臧否政事之文章可以毋作矣。如此则民听壹,国事便,而士类之保全者亦众。”王老一字一句地给我解释,他那抑扬顿挫的语调和忧国忧民的神情,令我永志难忘。那天翁思再为我和王老等合了影。
    元化先生看当今的文坛,说过一句看似平实却分量很重的话,他说:“一个人太热闹,这个人就完了。”他自己专心做学问,恬淡了几十年,却在恬淡中成就了学术的丰碑。
    今天,每当捧读王老的赠书,每当回忆起那一次次的交谈,一个真正的学者的身影,总会浮现在我的眼前。
    二零零八年六月三十日
    (原载《文汇读书周报》2008年7月11日)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