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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教学·大学·大爱——从李方桂先生谈起,兼谈大学问题(下)(20070110)


    国统区是这样,那么,解放区呢?我们看看延安就可知道。以延安鲁迅艺术文学院为例,下设美术、戏剧、音乐、文学四系,内中名师汇萃。以文学系为例,何其芳、周立波、沙汀、严文井、陈荒煤、曹葆华等无一例外地都执起教鞭。(见王培元《延安鲁艺风云录》页93,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周扬本人是鲁艺的主要行政领导之一,还一直担任文学系专业课和全校的大课教学。
    可见,李先生的“人才论”恐怕确是李先生的一己之见在彼时并无普遍性,无论在国统区还是在解放区(根据地),都是如此。
    可是,世易时移,白云苍狗,几十年之后的今日,高校却出现了一系列怪现状:本科教学中,有的教授不上大科甚至基本不上课,上大课的多是讲师;研究生培养中,教授只带博士生,而副教授才带硕士生。这已不是某些地方院校的通例,而是举国普遍的现象。笔者本科就读于南方某一流名校,硕士就读于京城一流学府,所见形势尚且如此,遑论普通院校!?
    比如说,南方的该校为本科二年级学生开设了“世界现代化进程”的全校文科必修课,上课名单上有该学课一位大牌学者(学科带头人),但在连续数年的教学中,学生均无缘得见这位久仰的学者。该学者虽然常在国外访学、讲学,但总不可能忙到无暇露上次面吧?另外,该校公共管理学院的某系有一本科专业课由某著名学者任负责人,但该学者总是开课之初和大家见一次面,以后历次课就由其博士生代授。连续数年,一直如此。——是该学者不善授课吗?非也。该学者学养极深,口才奇佳,深孚众望。只可惜,那些本科学子只能空慕其名直至怅然毕业了(也许高考填报志愿时,也许不少学子正是冲着其大名而选择此院系的)。当然,我们无意于对该学者个人有任何倾向性看法,因为该学者亦确有苦衷:既要领导科研,又担负行政;既有硕士生若干,又有博士生十余名,且常外出交流。此时,再要抽空给本科生备课授课,已是几乎无可能。
    而在京城的一流学府,情况也是大同小异。
    有这一现象的出现,当然与教研人员不无关系。但跟根的还是体制上的原因。——当然,笔者决非对那些学者个人有任何看法,家家有难念之经,人人有难言之苦衷。但这种现象的普遍化,根因恐怕不在教师个人,而在于体制了。这确实值得反思。
    也许有人会说这样做是为了培养研究生。只是,如果说研究生教育旨在培养出优秀研究生,那么试问:没有优秀的本科生,何来优秀的研究生?现行体制,无异于在莘莘学子长身体练“童子功”的关键时期,让其营养不良训练不够,结果矮子成堆;到研究生阶段,硬要在“矮子里面挑高子”。这种做法,岂不灰色幽默?治学之事素需严谨,作学问不同于搞文艺,可以凭一时之才气灵性而有所创获,没有多年的惨淡经营苦心修炼,何来学术硕果?上述做法,何异于沙滩造塔平地造高楼?
    莘莘学子离不开指导,何况是在其初入大学急需引导启蒙的关键时期呢!无论是兴趣爱好、方法思路、性格和信仰,此时都是关键的形成时期。可惜,大学注定要让他们失望。
    当然,平心而论,教授授课当然不可避免地要占用一部分时见,因此不可能对其科研全无影响。但是,总而言之还是有得有失,得大于失。鄙意以为,教授授课,其利如下:
    其一,有利于教授之涵泳。一般而言,教授多已有相当的学理积淀和识见阅历,因此,其思维能力和学识功底定已达到相当程度。但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一个硬币也有其两面。教授在功底深厚思维深湛的同时,也未必就不形成“片面的深刻”,这种片面,易成某种思维定势,有时未必对自己研究都有裨益。而初涉学术的莘莘学子,虽然道行尚浅、修为未逮,但却有其思维活跃的后发优势,因之也更具创新精神和锐气。这种趋新精神,或许有时可弥补教授抱残守成之倾向。古语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此中道理不言而喻,何况教授是与百十莘莘学子同“行”?!所谓“三个诸葛亮,不如臭皮匠”虽说不无可能,但更多的还是“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因此,教授如能亲临教学第一线,无疑可以藉人之长补己之短,借年轻人的新鲜血液来更新自己,所谓“教学相长”是也。如果一个教师只能看到他人之短,那并不表明对方实无足取,只能表明自身缺乏发现的眼光或兼容的心态,或者不具备的学习能力。我们不知道,这样的人是否能成为合格的老师呢?相反,那些深谙此中真义的学者,倒是乐于亲临执教,民国年间的陈寅恪、冯友兰、陈岱孙、饶毓泰、刘仙洲等一流学者也亲执教鞭,现今的有些明智的学者也都一直坚持着本科教育,而其治学照样硕果不凡。
    退而言之,所谓教师,其旨在“教”,教授亦不例外。“教学”才是教师的本职工作,是其保持教职的基本底限,一个连职业规则都不遵从的人,何以为人师表?“研”而不“教”者可其做“学”者,做研究员(研究人员),但没有理由晋升教授(教师),没有理由占据日渐紧张的教职。一个充斥着“研”而不“教”的大学,和科研院所有多大差别呢?
    事实上,“教”“研”关系,并非一个简单的工作安排问题,而涉及到一个大学的基本定位,实在不容小觑。西方的“研究型”大学当然注重研究,但并不因“研”而废“教”,反而是“教”“研”并举,尤重本科教学。我们如果举“研”而废“教”,恐怕已失去了“研究型大学”的本真。这样的做法并不值得提倡。杨福家先生指出,“大学“要有“大爱”,此言确然。西方名校确实“大学”有“大爱”,比如纳什的经历就被广为征引;当然,还有罗尔斯的经历。但有人忽视了一点,那就是:作为一流名校的哈佛大学鼓励学者治学沉潜,重质甚于重量,可以容许罗尔斯多年无著述刊行,但并未鼓励他废弃教学;哈佛更没有因其“研究型”而忽视教学、尤其是本科教学。(当然,罗氏本人也未必会做只“研”而不“教”之想)。——因此,教授亲事教学只是尽其本职,这点要求并不过分。而且,为长远计,特别应鼓励其本科教学。
    “大学”之魂在“大爱”。“大爱”之“大”,也许并不限于学校对教师之“爱”,更应当涵盖教师对学生之“爱”。而教师对学生之爱,最好的表达莫过于躬身教学,培育英才。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爱”又从何谈起呢?
    另方面,做学问固然应沉潜涵泳,应耐得住寂寞,但若总是“躲进小楼成一统”,长期孤寂的书斋生活易使人心态枯涩、下笔枯槁,对人的视野和思维亦有其不利影响,易使治学者远离地气,缺乏鲜活的感性体验。治学的苦乐均只能抑郁于心,有苦无可宣泄,有乐无人分享,其滋味何如?长此以往,入得书中而难出书外,必致疏于世事,不仅于己不利,更谈不上知识分子应有的公共关怀。倘若教授能时不时到书斋之外走一走,特别是在青年学子中多走走,无疑有助于保持年青积极的心态和温润平和的心境,克服苍老心态与孤僻乖戾之气,也可在此过程中与学生分享快乐和教研心得,互相启发。——这又何弊之有?!
    相比之下,有的教授就明智了许多,研究之余,或为文,或授课,或关心时事,或寄情山水,倒也娱人娱己,保持了温润的心境与平和的心态,真正实现了“把学问做得有趣”。
    其二,有益于学生之培养。对一个问学伊始的学子而言,启蒙者的意义至关重要,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其治学风格、研究理路,甚至对其学术品位、人格境界都有不可忽视的影响。年青学子在性格、才学等方面都尚未定型,因此最具可塑性,最是选“苗子”练“童子功”的关键时期。而此时,教师的意义不止于“授业”“解惑”,而且同样在于“传道”,那些极富历练、深具才学的名教授,其涵养、气度和胸襟,在耳濡目染中,对那些莘莘学子而言,具有何等的魅力,那是不言自明的。我们不排除有虚名而无真才之人,但更多的还是有名有实之人。整体而言,“名师”的才学、品位与识见,恐怕不是“非名师”所可比拟的。“名师”未必出“高徒”,但其概率总是要远大于“非名师”出高徒吧?有名师为梯为烛,学子成材岂不更容易些?!(笔者回首当年的本科教育,不禁感慨系之。)
    百余年来,举凡人才辈出之时,必是名师执教之日。老北大、老清华是如此,后来的西南联大亦复如此。叶企孙先生身为一流学者,却为中国培养了近百名院士(学部委员),开创了中国数理学界的半壁江山。其中的意义,难道是那些“研”而不“教”的学人可以比拟的吗?
    1930年代前后老清华的大批人才,如“二乔”(胡乔木、乔冠华)、“三杰”(贺麟、陈铨、张荫麟)、“四才子”(张荫麟、钱钟书、夏鼐、吴晗)、“四剑客”(李长之、林庚、季羡林、吴组缃)以及联大“物理四杰”(杨振宁、李政道、邓稼先、朱光亚)等等,均出自吴宓门下,这虽说并非吴氏个人之功,但与吴的熏陶也并非全然无关吧?!吴宓的作为一代导师的意义,也许不在其作为一代学人的意义之下。“弟子三千”的吴宓,其功莫大焉,善莫大焉!作为教师,还有比这更大的荣光吗?
    因此,名师执教,献一己之力,育万千英才,不仅是“大爱”,更是“大智”。
    其三,有益于学风之营造和学统之传承。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同样,名校学风的形成,也非一日之功,而需要时间的积淀。好学校可能有很多标准,办好学校也有很多途径,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是就重视人才,特别是名师。百余年来,举凡真有见识的校长,长校之初,第一件事几乎毫无例外的都是广延名师,蔡元培是这样、罗家伦是这样、梅贻琦是这样、胡适之是这样,傅斯年、竺可桢、王世杰也是这样。英雄亦需用武之地,而名师的“用武之地”当然莫好过于三尺讲台。大而言之,这有益于一所大学的学风的形成;小而言之,则是有益于学统的传承和人脉的酝酿。知识的积淀、学理的传承,有赖于一代又一代人的前赴后续。生有涯,知无涯。士不可以不治学,治学之务,任重而道远。有限的个体生命,怎能穷尽无限的知识追索?薪有其尽,而火仍传。只有通过一代代学人的努力,才可能攀登知识的高峰,这显然不是一个人一代人所能为之。二三十年代清华奇峰突起,渐而出现了所谓“清华学派”,这自然有赖于陈寅恪、刘文典、杨振声、闻一多等大名名家学者的云集,但也同样离不开陈诠、贺麟、张荫麟、钱钟书、曹禺、李健吾等后生新秀的涌现。而西南联大更是不必说:如此艰苦的条件,如此战乱的环境,在短短数年之中,涌现出如此多的俊彦,如此高的人才出炉率,如果没有这样一大批的名师执教,那是不可想象的。
    就个人而言,学人执教,可以最直接地把自己的知识、思想、心得、体会、体系传授给学生,这比纸面传授更直接、更逼真,也许还更有效。以民国为例,昔之王国维、陈寅恪同为学问大家,可是后来的景况就很不同。王氏身后颇为寂寞,而陈氏则相反。究其由,重要的一点是王氏素来重研究而疏教学,主要只是晚年在清华研究院供职,而陈氏青年时代即开始任教于各大名校,弟子甚多,学术传人也不在少,虽无真正多少意义上的嫡传弟子,私淑弟子却不在少数。当年授业于清华和联大时,已有教授“之教授”之誉,不用说常来听其课的吴宓、朱自清、浦江清等名师,单是学生吴其昌、蒋天枢、钱钟书、周一良、王永兴、蒋天枢、丁则良、许世瑛等等,而这些学生,也大都是人中龙凤,既有如此人气、气场和人脉,陈氏之学焉能不兴?比较二位大师生前身后之遭际,自当明了。
    同样,上文所说的李方桂先生至今已是名之不闻、学之不传,恐怕也与其重“研”轻“教”不无关系。
    即是如此,就不难想见,其四,这也有益于大学精神的培养。联大的教育是现代史上的一个奇迹,其在整体上基本模溯了此前清华的办学理念、精神和模式。关于联大,一般认为,其要有四,一是“大师办学”,二是“教授治校”,三是“通才教育”,四是“学术自由”,其实此外还有重要的一点是“名师执教”。所谓“校长治校,教授治学”,教授不仅要“治”一己之“学”,更要指导学生“治学”。名师可能不是道德完人,亦未必是学思全才,但至少有其独到之造诣。在大学体制中,作为个体的名师,其行止也许未必具备太大的实质意义(毋宁说是象征大于实际),但如果把名师授课(特别是给本科生上课)加以制度化,则意义至大至深。作为一个整体,大批名师亲执教鞭、传道授业解惑,得天下英才而以名师教育之,这样大学,必是生机活力的大学。
    惟其如此,空而又空、玄乎其玄的所谓“大学精神”,就已不再是止于某些纯粹的口舌义理之辩,而是落实为蓬勃的发展,是俊彦汇粹,是英才辈出的硕果。这种精神是无形的极需时日的,却也是根本性的决定性的。“人总是需要一点精神的”,同样,大学也需要一种“精神”;缺少这种精神,就会缺钙、软骨,爬不起,也扶不来。否则,再多的资金,再好的管理,再好的硬件设施,再多的“有关部门”的重视,都不可能弥补这一致命性的缺失。
    总之,重视教学、特别是本科教学,教授授课、特别是名师给本科生授课,实是得大于失,不仅有利于教授自身的提高,也有益于学生,有利于学统之传承、学风之养成,而且有利于整个大学的建设。
    对李方桂先生“人才论”,笔者不敢苟同。作为李先生的个人选择当然是无可厚非,但作为一种体制和制度而言,则不可大意。为大学的长远发展计,一流人才不仅可以稿研究、搞行政,更要亲临教学第一线。教学相长,师生并进,学风延绵,学统不绝。惟有如此,假以时日,大学才能重光昔日之辉煌,酝酿明日之奇迹。
    六十年前,西南联大以其“大智”“大爱”、以其“刚毅坚卓”的精神创造了昔日的奇迹,那么,今日的大学又该以怎样精神来迎接明日的辉煌呢?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