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寿,仁者无忧(2007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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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7月4日生于江苏扬中,在上海长大。1956年从北京大学哲学系本科毕业后,在中国科学院哲学研究所(今中国社会科学院哲 学研究所)工作至今。曾任院哲学系主任,哲学所学术委员会主任。专攻西方哲学,兼及美学与中国哲学。 主要译著: 著有《西方哲学史》(8卷11册)、《哲学导论》、《前苏格拉底哲学研究》、《苏格拉底及其哲学思想》、《思·史·诗》、《古中国的歌》、《中西智慧的贯通——叶秀山中国哲学文化论集》、《美的哲学》、《书法美学引论》等。部分收录于《叶秀山文集》四卷。 采访手记:叶秀山符合传统学人的全部特征:清癯、消瘦,做事一板一眼、说话慢条斯理,普通话不标准、外语却流利,生活简单、嗜书如命。他说到自己对不起别人,都点名,说到别人对不起他,都不道姓。…… 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真学人多自抑之词,所谓“愚钝”云云,而说到生计和际遇,却每多自满之言,所谓“不错”云云。这些或许都不是虚词。叶秀山倒是三停匀称,但算不上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也没有厚唇肥耳、印堂发亮,面相并不特别,但他却实实在在是多福之人,70多年来,“好事都沾边,坏事都擦边”,不是因缘、不是天佑,只是他冲淡平和,“不招人恨”。 叶先生自幼体格不强,性亦偏柔弱,连写的字都天然近赵体。古稀之年却能动静自如、无忧无虑、安然于中,而且隐隐有精进勇猛之志。可见福寿在心,不在面。儒家说,仁者寿,仁者无忧。信矣。 何必读书,然后为学 中国人要介绍自己是哪里人,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我出生在扬中,祖籍是镇江,再往上追是安徽,当年太平天国时逃难到的江苏。我在外婆家出生,那时爸爸在上海做生意,在老家镇江待了很短的时间后就去了上海。我算哪里人? 我属于智力开发比较晚的,小时候就稀里糊涂、稀里糊涂过来的,不爱看书,记忆力也不好。不知为什么,别人提起来总好像我很爱看书,我自己也是很喜欢看书,可小时候并不这样,很不喜欢念书,刚来所里时好像还不是那么喜欢看书,后来怎么就喜欢了,不知道,人是怎么一点点就变了的? 我的小学读了两个,因为读书早,具体的情形都不记得了。据说在镇江还读过小学,只上了一天,哭着回来的,怎么都不肯读了。后来到了上海才正式读书。 学习成绩一直不好,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就记得跟着爸爸看戏,很喜欢,就每月交10块钱,票房学唱戏,有老师教,都是角儿,名演员。当时没戏唱,飞机轰炸,防空嘛,晚上不准点灯,用煤气灯还要罩个黑罩子,就在票房玩。 后来又学武术。我小时候不爱吃饭,其实我妈做菜很好,方圆多远都很有名的———我读大学后,妈妈在家寂寞,又领养了一个孩子,就是我妹妹,我妹妹做菜也是很好的———但我就是不爱吃饭,见到饭就哭,别人给我爸妈出主意,说送到精武体育馆去。和我一起去的大孩子都学洋的,单双杠、跳马、哑铃什么的,我进了“国术班”,十八般武艺很多都学过,刀、枪、匕首、对打,剑没学。当时我年纪小,他们都叫我“小弟弟”,说,“小弟弟架子不错,就是没力气。”练了一阵,身体好起来了,爸妈都高兴极了,说这下肯吃饭了,见了饭还吃得香,好好好。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霍元甲,介绍他的鹰爪拳,我说这个我学过呀,才知道我学的还是霍家正宗的功夫,很得意。我到现在那些架式还记得,但打得不连贯了。 中学读的是一个私立中学,正中中学,学校校长好像有点背景,解放后被抓起来了。我们的老师是很好的,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学校不是很好,我成绩也不好,不好好念书,都解放了,还念什么书啊?尤其是英语课,下午第一节,我总是困得不行,老想睡觉,根本不好好学,其实英语老师很好,后来调到哈尔滨外语学院当教授去了。 中学最光荣的历史是考了班上的第6名。当时我们分甲班、乙班,甲班好一些,我只能读乙班。平面几何是我学得最好的功课,还有三S几何,到了解析几何就不行了。当时教我们解析几何的老师是留德学哲学的。 到了高中,才好像有那么一点开窍,有点想法了。我开始看武侠小说和侦探小说,很喜欢,想当作家。我们有的同学写了小说,还印了出来,我很眼红。那时我对所有铅印的东西都很喜欢,喜欢铅字,对连油墨的气味都有兴趣。我还到《新闻日报》社去实习,报纸以前是美国人办的,原来叫《美商新闻报》,现在并到《解放日报》了。我觉得挺美的,其实没有采访、写过稿子,就是处理读者来信,写“你的来信收到了”什么的。还到工厂看印报纸,闻油墨的气味,觉得很香。 其实我不愿意学哲学,想搞文艺,写作,还有美学。那时我想当记者,觉得记者是无冕之王,可以伸张正义,后来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后来进了北大才知道中文系还有一个编辑专业,后悔得要死,可是按规定不能转系的,而且中文系毕业都要当中学教员,我不喜欢当教员,就想当记者、作家,可中文系也不培养作家的。 学哲学开始是老师们有个读书班,我跟一个老师的关系不错,他让我去旁听他们的讨论和学习,读《矛盾论》《实践论》之类的,我还买了《列宁文选》,两大本这么厚的(比划一个指节的宽度),当时很得意,一个中学生看这么厚的书。 高考时我和一个同学一起去报考。负责报考的老师说,干嘛学哲学?哲学听起来怪怪的,神神道道、玄玄乎乎,而且学哲学的人都清高、很讨厌。不如报新闻,考新闻还有照顾的。我们当时逆反心理重,一听这么说,偏不考新闻,报了哲学。我们考取后,同学家长请我们吃饭,也说学哲学很怪。 为学者,必有初 你是不是以为能考上北大哲学系就是很厉害?根本不是的。我高考那年1952年,高校院系调整后扩大招生,而且第一次统一考试、统一招生。以前北大哲学系只招几个,那年二十几个,因为国家建设需要新干部,哲学方面,马克思主义也要普及宣传,都没人,就到处动员大家考,给了很多优惠条件,不要学费,吃饭也免费。那时高中毕业能找到很好的工作,大家都不愿意考,所以是报的都取了,基本上报什么录取什么。成绩不重要,也都是见不得人的,我的一个同学,当年的外语考了3分,百分制的3分,我的外语肯定也好不了,有一道翻译题我是答出来了,为什么呢?开始也不知道啊,后来看到里面有个拼音liuhu鄄lan,刘胡兰啊,就答出来了。我中学同学,打架斗殴、横行乡里的,去了南京大学中文系,最不济的,班上成绩最一塌糊涂的一个,也去了上海俄专,倒是成绩好的去的学校没那么好,为了国家搞建设,我们班理科成绩最好的去了矿冶学院。 进了北大也是稀里糊涂的,北大当时力量是很强,全国就这么一个系,人都集中了,但是能开课的是少数,年轻一点的,还有没问题的,艾思奇、萧乾、张岱年开课,冯友兰、贺麟都不能开课,只作过一次讲座。 大学四年,我也念了书,但不知道怎么念,搞不清楚,教西哲的是个苏联专家,很没意思,课堂讨论我也不爱说话,因为普通话不行,到三四年级才好一些。我念书在大学班上不是好的,没哪个老师喜欢我,也没一门课好的。 作毕业论文时,我想搞美学,当时的系秘书是汪子嵩,说,美学没人指导你,而且只有一个题目“艺术作为社会意识形态”,都什么呀,我也不想做了,就糊里糊涂选了康德,郑(昕)先生指导我。郑先生不喜欢我,当时我在论文里提到,康德的先验性多少有点道理,他不同意,不过当时还好,可以提不同的意见。论文答辩的时候,郑先生批了我,任继愈也批了,但贺(麟)先生比较喜欢,说我还不错,不看讲稿能把意思讲出来,就把我要到社科院来了。 学不可以已 我也不算勤奋的人。贺麟说过我,“你家不是很有钱,但比较娇气,不刻苦。”我觉得也对。虽然没觉得小时候生活多优裕,我爸爸做生意也不是很成功,战乱不好做生意,但家里就我一个孩子,那点钱用来养一个孩子,当然就很安逸啦。 工作刚一年,反右开始了。我也批判过别人,大气氛中影响的,我心情不平静啊,也年轻,为了表现,为了积极呗,年轻好表现。朱光潜、周谷城,我都写大字报批过的,金岳霖看了觉得我写得还不错,是讲道理的,不是扣帽子。还有徐懋庸,我写过杂文批过他,后来我们很好。批斗文章我都是认真写的,也还是想辩论些哲学问题,但其实没有意义,而且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到文革就不一样了,自己不挨整就不错了,心情也不一样,也老了,没劲头了。文革开始的时候我很紧张,可紧张了一两年,也就疲了,我出身不好,开始是“资本家”,到文革后期才成了“小业主”,所以派系斗争哪边都不要我,我也不积极,成了逍遥派,但也不犯忌。先是工宣队进驻,大家都集中住在学部大院,我就自己学外语,学写字,这两点毛泽东语录都说了的,可以学的。 后来下干校了。我们比文学所去得晚,当然去得越晚越沾光。去的是河南息县和信阳明港,整天就是劳动、开会,我们那里五一六特别多,总关在兵营里开会。 我在干校能看英文的《简爱》了,很好,书是偷偷带下去的,当时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猫腻,偷偷带书去,晚上在被子里看,谁回城探亲也请他捎东西,捎书。李泽厚和沈有鼎有时还讨论,会争起来。 1972年回城后就更松了,我们在工厂劳动,汽车厂。4点半就下班,没人管了,我很高兴,回家就自学希腊文。我在东城南小街干面胡同学部宿舍住了几十年,那是一个名人荟萃的地方,藏龙卧虎的,大大的有名的罗念生主动跑来找我,说,“你学希腊文怎么不找我啊。”我给他看我用的英文教材,他说这个不行,太简单了,就给了我一本习题册,要我对照后面的答案自己做题,有问题再找他。这本练习册我现在还留着。我后来希腊文学得比拉丁文好,就是因为拉丁文没做过练习,所以学外语,做习题还是很重要的。后来我还学了西班牙语、意大利语,我自学的外语多了,他们管我叫“八国联军”。 刚到社科院的时候,曾联系了一个德国人,是北大历史系的讲师,中国通,教我们德语,后来又加强了,但现在除了还能看英德法文书外,别的都不行。现在他们想让我开希腊文的课,我说我上不了。 学而时习之 1980年,王浩联系了美国纽约州立大学的学习机会,有5个名额,一听说要考试,3个人放弃了。就我和涂纪亮去考了,涂纪亮的英语比中文还好,他说中文口音比我还重,别人都听不懂。负责考试的是个台湾人,拿的美国博士,在社科院工作。他拿个录音机要我们听写,考试卷子很长,也是考得一塌糊涂,考完出来,我说我当张铁生了。成绩出来还可以,50多分。我英语不好,大家都不好,矮子里拔高子呗。 去美国之前,我跟金岳霖告别,说起想搞古希腊哲学,金先生说,那太难太专门了,不如搞美学。 去了却学了后现代哲学,维特根斯坦,做数理逻辑、分析哲学,希腊文的课是早上7点,我住校外,6点就要走,我起不来,就没有学。也要交paper,要上课,但没有学位。放假时,涂纪亮去了芝加哥,我去了哈佛。 当时王浩也流露过我可以留下的意思,可我与那里的学界不融合,美国太功利,文科在那里进不了主流的,把你养起来,让你安心做研究?不可能的。所以从蔡元培到牟宗三他们,都更注重欧洲传统。另外,王浩的意思是我要搞后现代哲学,我也有兴趣,但当时想,大陆哲学离我们近,我做完了大陆哲学再搞分析哲学。我微积分学得还可以的。我以前的读书间里,外面一层的书都是分析哲学、数理化丛书的,就是为了提醒自己以后要做这个,可是做着做着,就回不来了。 我的学习基本上都是自学的,在北大没学什么,在美国的两年影响也不大。第一次出国,语言就有问题,两眼一抹黑,衣食住行、应付生活都很难,幸好那边的华人帮忙。那时去的人少,去个人大家都很新鲜,给你帮忙,现在不行了,你过去都没人理你。我没学什么,即使了解了美国的情形,但系主任跟我不错,他是犹太人。1982年下半年回国。 回来后有十来年的时间,那段时间最幸福了,每天早上坐24路车到北京站口下车,走到社科院,总是早上第一趟电梯上到9层,有时候也爬楼,在我的读书间看书。很规律,张汝伦说我是哲学所的康德。现在我的读书间也没了,24路公共汽车也改了,年纪也大了。 学者当栖心元默以宁吾真体 有人说我“什么好事都沾点边,什么坏事都擦点边”,我后来也总结,觉得自己运气不错,有的人在任何环境都能成功、能成才,我不是,环境好了我就成了,坏了就不成。很多事情过去了,我恰恰每次都在夹缝里留存下来了:高考赶上扩招;毕业,1956年是分配最好的一年,后来一年比一年差,我被贺先生带到社科院;反右时我没成右派;文革也没被斗;也赶上机会出国学习…… 我们这一代是最懂得珍惜时间的。我现在很深刻地体会到,时间是别人给的。现在的年轻人觉得时间都是自己的,生命也是自己的,柏克森说,时间就是自由,我们的自由是别人给的,有很多人在帮你维护这个时间,学部60年代文革前实行过“六分之五”,一个星期一天政治学习,其他时间自己支配,当然后来实行不了。戚本禹、姚文元都曾经想解散学部,改革开放初期也有人提出解散学部,养这么一帮子人做什么?但最后也没有解散。现在所里的会,杂事琐事,尽量不找你,这些时间都为你保证了,你就要好好干。出得来出不来成果,是你自己的事。 现在的我一个人生活在中国,家人都在美国定居了。妻子张钊是北大西语系1958年毕业,学英文的,先在化学试剂研究所当翻译,后来教中学。两个女儿,大的北大物理系毕业,小的北京财贸学院毕业,现在大女儿和爱人在麻省,小女儿在芝加哥,她们经常回来,我也去探亲。我在干校当过炊事员,独立生活一点问题都没有,上午念书、打字,下午比较乱,晚上上网,跟家人聊天什么的,所以我的电脑还可以。 说到成果,没有真正得意的作品,有句广告词说的挺好,没有最好,只有更好。最新的就是最好的,正在做的就是我最喜欢的,《哲学导论》是我喜欢的,刚刚给年鉴写的一篇文章我也很喜欢。至于对自己一生的评价,还是很平稳的,我这个人也不招人恨,也没什么发愁的事。就像别人说的,我在所里没占便宜也没吃亏。我想,没吃亏就是占了便宜。 你写何(兆武)先生的文章,我看了一头一尾,如按何先生的计算法,四十多岁就定型,那我在45岁时学术生涯才开始,以前都在搞运动呀。1980年我去美国时就是45岁啦!或许补充何先生的:人有开化得早的,有开化得晚的,早开早谢,晚开也会晚谢;我45岁才“开化”,“谢”得也就晚一点,到现在我觉得我不承认已经“谢”了,或许甚至还没有完全“开化”呢!也没有什么“老本”可吃的,我还觉得可以有所“进步”的。 现在要说起来,就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现在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忧的是时间不够了,还能再给你70年研究?不可能了。 原载《中华读书报》2007年1月24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