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基本共识的再检讨与历史学的前景——访王学典教授(中)(20070110)
http://www.newdu.com 2024/11/26 12:11:06 未知 newdu 参加讨论
问:您的说明听起来有一定道理。这里我想提一个您刚才涉及的问题,即时代与学术的关系的问题。因为我注意到刚才您在谈到“时代与学术”的关系时,用了“尤其”两字,我不知道您为何单单强调这一问题?据我所知,1979年以来,“古为今用”、“历史为现实服务”等口号均受到批评与质疑,史学界似乎已退回到“象牙塔”中,回避“现实”的干扰好像已成为史学界的共识,在这一背景下好像谁也不愿正视时代与学术的关系,您现在好像又在强调二者之间的互动,您是不是对这个问题有特殊的考虑? 答:你很敏锐,这个问题提得很好,的确是我近来正在思考的问题之一,有一些特殊的想法,愿意就此谈一谈。坦率地讲,重新考虑这一问题与我对90年代史学状况的观察有关。上边说了,与80年代相比,90年代的学术界绝对给了我们一种“换了人间”的感觉,人心、学风、语境、话语、精神气候、学术价值尺度等,进入90年代后都在变。必须看到,这种“变”带来了相当的建设性,应该充分估计。譬如,自从“学术规范”问题提出之后,学风的确笃实了许多,泡沫学术减少了许多,至少评价学术的学术尺度得到公认,由此,一种健康的学术风气正在形成,一批学者正在埋头于专门的探讨,一批饶富学术含量的论著正陆续面世。但是,与这种健康的倾向相伴随,一种有害的东西也在形成之中。譬如,刻意回避“问题”、回避“时代”就是这种有害的倾向之一。在我看来,“问题”缺席,已经形成90年代学风的致命伤。在近50年里,“文革”十年除外,实在没有哪一个年代像九十年代这样缺乏“问题”、这样处于一盘散沙状态。50年代有被称为“五朵金花”的各种论战,这些论战今天看来无论有什么样的缺陷,但它们对学术的推动、在学术史上的地位是有目共睹的。60年代前期的论战更多,甚至包括像农民战争史问题论战,也对研究下层社会史有刺激和引导作用。70年代后期,被压抑了10年之久的各种论战蜂起,对这一时期的思想解放、认识深化推动甚巨。整个80年代,可以说是一个论战的年代,得自于论战的成果也最多。“中国近代史发展线索问题论战”、“中国封建社会为什么长期延续问题论战”、“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论战”、“中西文化问题论战”等,把整个80年代搞得有声有色。尽管在这些论战中,泥沙俱下,泡沫横飞,但通过这些论战,学术界的的确确解决了不少关键问题,如中西所谓“封建制度”的差异问题、中国存不存在一个“奴隶制时代”的问题等。进入90年代后,各种“问题”似乎一下子都消失了,学术界对“问题”的兴趣锐减,“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形成了一个我上边所说的“问题”缺席的局面。由于缺乏“问题”,使得学术界疲软不堪、生气全无。更重要的是,没有“问题”及其论战就没有焦点,没有焦点就无法聚合力量,“问题”及其论战是组织学者在一段时间内集中攻关、攻坚的最有效最恰当的方式。没有“问题”的史学界必然一盘散沙、各自为战、人自为战。90年代的史学界就是如此,这使得许多该解决的“问题”无人过问。譬如,从80年代大家就已意识到“五种生产方式”理论不适应于中国,中国没有典型的“奴隶制时代”已成共识,但秦汉以来的社会形态如何概括?是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的“封建社会”吗?就是一个存在于人人心中但未被提出来展开讨论的“问题”。由于这个“问题”不明,就导致对这段重要历史的叙述依旧停留在几十年前的水平上。众所周知,尽管近20年以来,史学界早已取得了为流行史学框架所无法容纳的新进展、新开拓、新探索、新成果,流行史学框架的各个部位尽管都已受到尖锐挑战,局部的翻新尽管一直未曾停止,但是,这些局部的认识提出之后,却缺乏应有的综合。专题研究早已十分深入,但综合概括却没有跟上,这当然会限制专题研究的进一步深入。把“剑桥版”的各种断代史与我们流行的通史比较一下就看出差距来了。综合概括、概念提炼是学术研究的重要一环,这一环在90年代被忽略了。 问:问题是,90年代的史学界为什么会没有“问题”呢? 答:原因很多,有外因,也有内因。这里我们主要探讨“内因”,——因为这和学者自身有关。我觉得,90年代的学者在汲取以往的教训时有些走过头了。具体而言,“问题”的缺乏,我感到和90年代的学者刻意回避“现实”、回避“时代”,一心想退回书斋有关。学术史上的“答案”由学者提出,但“问题”、特别是那些重大“问题”,从来都是由“时代”提出,时代“命题”,学者“作文”,可以说历来如此。影响20世纪学术进程学术变迁的重大“问题”均由外部社会提出,如“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中国封建社会为何长期延续问题”、“中国近代社会转型肇始于何时问题”等,就是如此。90年代的外部社会不是未向学术界、史学界提出“问题”,只是90年代的学者未作相应的回应。上边说了,未作回应,原因很多。从深层上看,和这时的学者看待“历史与现实的关系”的态度和立场这个老问题有关。 问:愿闻其详。 答:大家知道,中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一诞生,就公开声明:历史研究要配合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需要、为马克思主义本身在思想领域里的地位服务,简称为历史研究为现实服务,换句话说,这一派一出世就不走“为历史而历史”的路子。1949年后,历史研究全面纳入为现实服务的轨道,有时甚至一度围绕着政策转,而登峰造极的表现则是“评法批儒”,这时的历史学可以说颜面尽失,声誉被严重败坏。所以,“文革”一结束,许多学者就提出放弃所谓“古为今用”的原则,向“为历史而历史”的路子靠拢,“回到乾嘉去”之所以成为这时一些人的选择,绝非偶然。这时人们似乎已达成一种共识:在“历史与现实的关系”中,“现实”好像已成为一种有害的因素、负面的因素,成为认识历史真相的障碍,要想避免丑恶的“评法批儒”,必须远离“现实”、回避“时代”,能遁入不食人间烟火的“象牙塔”中最好。这种对所谓“纯学问”的向往在80年代初可以说即已成为一种思潮。但由于强大的历史惯性的作用,整个80年代“历史”并未能实现回避“现实”的目的,但到了90年代,“现实”似乎已经成为一种“瘟疫”,使得许多人躲避惟恐不及,关注“现实”的学者常常被冷落。必须看到,这是一种比较严重的“矫枉过正”。问题的实质是:在整个历史认识过程中,“现实”究竟是否是一种积极的、正面的因素?90年代的主流学者可以说给出了一种否定的回答,在历史学领域可能尤其如此。然而,持否定答案的学者可能没有看到,没有现实的需要及其对这种需要的满足,就没有所谓的“二十四史”:这些“历史”的修纂本身根本就不是为了这些“历史”自己,而是为了那些主持修撰这些“历史”的人们。修史在这里几乎仅具有手段的意义。但这一现象说明:满足现实的需要完全可以成为学术发展的正面因素。《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的编辑出版,是这一点的又一典型例证。翦伯赞在最先编辑的《义和团》“序言”中毫不避讳地指出:“清算帝国主义的血帐”是编辑此一资料集的动机。另外,在《丛刊》的扉页上印着毛泽东在1942年说过的关于“应聚集人材、分工合作”研究“近百年的中国史”的话,所以,《丛刊》编辑的最初动机是落实毛泽东的指示,而毛泽东则是完全为了革命才要求人们去研究近百年的中国史的。但这套完全为适应现实需要而编纂的资料集,却将在中国近代史学学术史上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双重的意识形态动机却导致出巨大的学术果实,这再一次说明,现实需要相对于学术史绝不仅是消极的因素,甚至被人们视为有害的“党派偏见”,也不仅仅具有负面的意义。 许多年来,特别是近20年来,学术界一直有一种十分流行的看法:要想获知“历史真相”、要想“客观”,必须克服“党派偏见”或“意识形态偏见”,潜在的观念预设是:“党派偏见”百分之百的有害于学术,必须坚决清除。“党派偏见”有无正面价值?在某些领域的研究中,“党派偏见”能否推动学术的发展?是人们几乎不敢想、尤其是不敢提出来讨论的问题。换句话说是不言而喻、不说自明的问题:它阻碍学术的作用似乎已经不需要我们再多说什么了。在最近翻译过来的《史学家:历史神话的终结者》一书中,作者——英国著名马克思主义史学家霍布斯鲍姆——用许多事实澄清了这一问题,这一澄清对说明我们自己学术史上的许多问题也有启发意义。在霍氏看来,“党派知识分子所研究的问题和学科可能是其他知识分子们(因意识形态或其他原因)没有考虑到的”。他举例说,直到20世纪后期,英国工人运动史仍主要由那些同情这项运动的人在研究,而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正统”或“主流”历史学家对这项研究还根本没有兴趣,到了现在,研究下层民众的历史才业已蔚成风气。霍氏说:以往的社会科学不能与党派偏见分开,并不能证明党派偏见有益于这些学科,只恰恰说明党派偏见的存在是不可避免的。只有在党派偏见促进了科学进步的情况下,它才是有益的。它能够做到并已经做到了这一点;特别是就它为改变科学争论的地位提供了动力,从外部为科学机制注入新话题、新问题及答案的新模型而言,它已经做到了这一点。霍氏断言:“社会科学的发展一直没有与党派偏见相分离——没有党派偏见,某些学科可能根本就不会存在——这是无可否认的。”对于某些学术科目而言,“党派偏见具有正面价值。这是无可避免的,即使在自然科学领域也是如此”。霍氏强调:“建立一种把新思想、新问题、新挑战从学科外部引入学科内部中的机制,在今天比以往更加必要。党派偏见就是这种颇具威力的一种机制,很可能是目前人文科学中最具威力的一种机制。没有它,这类科学的发展可能就要处于危险之中了。”霍布斯鲍姆的意见值得仍在用力躲避现实的中国史学界高度注意。“意识形态”和“党派偏见”并不必定导致“歪曲”真相,并不总是消极因素,甚至可以这样说,没有某种政治信念和现实追求,就没有历史学家执意要弄清某些真相的动力。“中国近代史”研究得比较充分,这和对帝国主义侵略的愤恨有直接关系,“先秦史”研究得比较充分,这和“奴隶制”的有无及其与“封建制”分期有重大关系,而“奴隶制”的有无及其与“封建制”的分期的争论长期以来基本上是一个意识形态问题。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