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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中国学者对世界历史的思考-一刘新成教授访谈录(上)(20060104)

转自“中国世界中世纪研究”
    [关键词]刘新成,访谈录,世界史
    [中图分类号]K10[文献标识码]D[文章编号]0457-6241(2005)010-005-08
    采访时间:2005年 8月
    来访地点:首都师范大学
    采访记录及文字整理:邹兆辰,首都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北京师范大学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中心兼职研究人员。(本访谈录刘新成教授已审阅)
    编者手记:刘新成教授被媒体起称之“三条战线‘现在时’,激情饱满依旧”。忙碌的行政工 作,庞杂的社会活动,繁重的教学、科研任务,时常使刘教授心力交瘁,但“晚上一翻开书,心态就平静下来了”。“学问能提升人的价值,能带来一种幸福感和满足感”。这是刘教授发自肺腑的感言。
    访谈录名之“一个中国学者对世界历史的思考”,理解刘教授所思所虑,才能警醒中外有关世界史研究的差距,才能加深对“什么是世界历史”的理解。希望刘新成教授及其弟子们乘风破浪,以尽快实现马克尧先生希冀的与外国人工对话的愿望。
    问:从您的个人经历来看,在1978年进入大学校们以前,有十年时间是在基层劳动,包括在山西雁北插队、在大同阀门厂和北京市政公司当工人。二十年后,同样是您,成了历史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大学副校长。人生道路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不知道现在您是如何看待当时那十年?当年给您留下印象最深的东西是什么?
    答:这十年可以分成三段,前四年在山西省山阴县农村插队,后来被招工到大同阀门厂当工人, 1976年底想办法对调回北京,在市政四公司,还是当工人。说到印象最深的东西,插队的时候留下印象最深的是“苦”和“累”。“苦”主要是说生活苦。我插队的山西雁北地区大概是当时我们国家老百姓生活最贫穷、自然条件也很差的地区之一。村里每年每人分两斤带皮的小麦,只够过年吃一顿饺子。此外口粮就只有玉米和土豆了,还不够吃。我记得大概一年能分到 420斤毛粮,去皮后剩 300多斤,平均一天一斤粮食吧。菜只有洋白菜和胡萝卜,腌成酸菜吃,一点儿油水都没有。当时知青都只有十几岁。身体还在发育期,劳动量又大,我们也不像老乡那样会做饭,所以那点粗食根本不够吃。整天觉得肚子空空的、老是饿。为了省粮食,也为了让肚子有个饱的感觉,就把粮食都熬成粥吃,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天晚上我一连喝了13碗粥。“累”的内容要多些。首先是干活累。我下乡时只有16岁,从小没干过什么体力活,初到农村,水都挑不动,别说干农活了。夏天锄地,从早到晚,又热又饿,实在是累得受不了。都说干活累了睡得香,其实累过劲了反而睡不着,一闭眼就是锄头和垄沟,老在那儿晃。睡眠不足也加重了累的感觉。不过这是头两年,后来慢慢也适应了,不觉得那么累了。但是另一种累的感觉越来越重,心累。
    我们是喊着“扎根”的口号下去的,但说实话,没人真想扎根。主要还不是因为生活苦、干活累,这些都能逐渐适应,至少能忍受,但我们毕竟来自大城市,受过教育,有自己的理想,尤其当时在山阴县插队的都是师大女附中和四中的学生,都是北京最好的中学,当初人人都做过“名校梦”,让我们一下子转变思想,心甘情愿在封闭落后的农村劳动一辈子是不大可能的。一些老高中生带头,干活回来就读书学习,我也跟着看书,其实当时也不知目的是什么,就是想学习。这也是好的学校教育最成功的一点,就是培养了学生的学习习惯。但是这样一来,身体更累了不说,脑袋里想事儿也多了,今后的出路,自己的前途,越想越苦恼,所以我说后来主要是“心累”。包括后来进城当了工人,生活和工作条件都好多了,仍然心累,想起一辈子的事儿总觉得烦闷、茫然。
    要说那十年对我后来的读书生活有什么影响,那就是在苦和累方面“曾经沧海难为水”。有人抱怨念书“苦”和“累”。我一点这样的感觉都没有。再加上,小时候已经被培养形成了读书学习的习惯,可是“文革”十年中不能念书,上大学后才终于又能念书了,当然不会感到是苦事、累事。
    问:从1978年到1991年,经过了13年的寒窗生活,您走完了从本科生到博士生的学习道路。在攻读硕士和博士学位时期,都是选择了世界中世纪史专业。这种选择是出于什么因素呢?
    答:我念中学时喜欢理科,又只上到初二,“文革”就开始了,所以文科的基础并不好。上大学时,系里给我们班办了个中国古代史的“小班”,基础好些的都进了小班,我当然没有份儿。既然不是中国史的“培养对象”,只能选择世界史。但是学世界史得外语好。我在中学学的是俄语,早忘光了。大一下学期才从abc开始学英语,当时我27岁,虽然下了不小的功夫,可是到大四考研时英语水平仍很有限,班里考世界现代史的同学外语都比我好多了,我只好考中世纪史。不过后来念进去以后,我倒是越来越喜欢中世纪史了。
    问:从读研究生到攻读博士,戚国淦先生都是您的导师。您可以谈一谈戚先生对您成长的影响吗?
    答:戚先生是很典型的老一辈知识分子。我觉得老一辈知识分子才是真正的“知识分子”,他们身上有真正“知识”的气息。我从戚先生那里获益最多的就是这种知识分子气息。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知道了什么叫“学问”,怎么做学问,而且道了学问和名望地位不一定正相关。作为“文革”后第一批考入的大学生,我们刚上学时不知天高地厚,动不动就想创立体系,著作等身。跟着戚先生念了研究生,才越来越觉得自己学识太浅薄。我交给戚先生的第一篇作业是份读书报告,光是改文字表述,戚先生就把满篇稿纸都改红了。从此,我再也不敢轻狂了,写什么都得再三再四地斟酌修改。认识戚先生的人都说戚先生有学问,不光是在中世纪史专业方面,在中国史、古典诗词、翻译等等很多领域都有很深的造诣,但戚先生发表的文章著作并不多,好像也从不考虑这样是否对名望职位有不利影响。这涉及对知识生产的认识问题,题目太大不好深谈,但是我从戚先生身上体会出一点,就是学问不一定带来名区,然而值得追求的还是学问,因为学问能提升人的价值,能带来一种幸相感和满足感。以后每当心浮气躁的时候,想想这一点我就能踏实下来。另一个方面,是从威先生以及通过戚先生接触到的其他一些老先生身上,知道了知识分子是怎么做人的,也就是说、应当有人文的关怀,应当有社会的担承,还应当有道德的义务,等等。这个话题的内容也是非常非常多的。
    问:您初期的学术活动主要是研究英国宪政史,在发表了一系列文章以后,与人合作出版了《英国议会政治史》,1995年出版了专著《英国都铎王朝议会研究》一书。当初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研究方向呢?
    答:读硕士的时候,因为戚先生前面带的三个学生都是作都铎前期的课题,所以让我和另外两个同学作都铎后期,即伊丽莎白一世统治时期的题目。那两个同学分别选了经济和宗教的题目,我就选了政治。那是在1982年,当时国内收藏的外国史图书报刊资料还不多,而戚先生又一再告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定要先找到充足的参考书目再确定选题,所以我就到北大图书馆和北图去查书目卡片,找来找去,发现关于伊丽莎白时期议会的资料相对集中一点,再加上当时中国民主和法制建设的呼声比较高,所以就决定作议会的题目。硕士论文的题目是“试论伊丽莎白一世统治时期英国下院与王权的斗争”。读博时接着这个题目往前、往更深人去做,最后形成了“都择王朝议会研究”的博士论文。出版的两本议会史方面的书,《英国议会政治史》是合作项目,因为合作者已经有现成的稿子,我不能拖人家后腿,所以写得很仓促,我写的那部分水平不高;《都铎王朝议会研究》则是在博士论文基础上又几经修改,应该说还是写得比较扎实的。
    问:您的《英国都铎王朝议会研究》一书出版后,获得了有关学者的好评。这本书的主要学术价值在什么地方?
    答:要说学术价值,我觉得主要是材料坚实。那本书写于上个世纪90年代前期、当时很多人热衷于引进国外社会科学新理论、新方法论并尝试使用。再加上政治方面的一些原因,没有多少人愿意一连几年坐冷板凳,在原始材料方面下工夫。而我呢,因为受戚先生和马克尧老师的影响,比较信服“用材料说话”、“文章不做半句空”这些老话,所以两耳不闻窗外事,整天不是泡图书馆就是关在房间里看书,尽可能多地阅读、搜集和整理有关资料,国内能找到的书全都看过,还通过北图国际互借部从英国借来不少书,甚至借来了《都铎下院历志》这样的原始文件。材料丰富,对都铎议会的了解就能比 较全面、深入和准确,写出来的东西也就比较可信。中国社科院世界史所的赵文洪研究员在书评里说,“研究英国史。不能不研究都铎史,研究都铎史不能不研究都铎议会史,研究都铎议会史不能不读《都铎王朝议会研究》这本书”。这当然过誉了。但我可以说,这本书的史料工作确实是扎扎实实的。现在这本书也确实常常被引用,很多都是引用书中的史事材料。书中一些个人的看法、观点,因为有比较充分的材料支撑,所以在十多年之后看,也还能站得住。
    问;您准备把这本书重新修订再版。您要修订它的原因和主要思路是什么?
    答:由于资金原因,初版印数很少,早卖光了,连我自己保留的都被人要走了,近年又没有同类作品问世,所以有些需要此书的同行和学生一直建议再版或是重印。但是我自己产生再版的念头,主要还是由于学术进展。从90年代中期起,我的研究方向转到了社会史,但仍然关注都铎议会史的研究进展。这十几年当中,西方史学发生了许多变化。在我研究英国都铎议会史的那些年,也就是20世纪90年代,国外的相关研究基本上还是按照G,R.Elton等制度史研究大家的学术理念和研究方法在进行,占据主流的是“修正派”,即通过细密地爬梳原始资料,对辉格史学的传统观点予以修正。但修正归修正,并没有离开宪政史研究的传统套路,即就政治谈政治,就议会谈议会。而近年来我在追踪议会史研究动态时发现,随着历史社会学、文化研究等新学科的出现和西方史学理论的不断创新,议会史研究已经突破了传统政治制度史的框架。将社会史、文化史与制度史有机地联结在一起,创这出一批令人瞩目的学术成果。在都铎议会史方面已经出版的重要著作,如《议会与自由:从伊丽莎白朝到英国内战》(J.H.Hexter,Parliament and Liberty:From the Elizabeth to the English Civil War)、《伊丽莎白时期的英国立法与社会:1584-1601年的议会》(David Dean,Law-Making and Society in Elizabeth England:Parliament of England 1584一I601)、《议会至上:历史与哲学》(Jerry Godsworthy, The Sovereignty of Parliament: History and Philosophy)等等,都有很多新鲜的、很有价值的内容。同时,我自己在近年来从事社会史和全球史研究的过程中,视角和观念发生了一些变化,对如何看待议会的演变、如何进行制度史研究有了新的体会。因此,我准备在吸收最新研究成果和运用新的理论思维、新的分析方法的基础上,对原作进行较大修改,希望这次修订再版对国内这一领域的研究能有稗益。
    问;您1995年在《历史研究》上发表的文章《都铎经济立法与近代议会民主制起源》是不是对英国宪政史研究的一些总结性思考?您可以谈谈这篇文章的主要精神吗?
    答:不能说是总结性思考。但确实谈出了一些自己的见解。英国13世纪就出现了议会,但当时的议会与近代民主制下的议会有很大差别。那么英国议会是怎样从传统走向现代的?我觉得转变就发生在都铎时期。1529—1536年宗教改革议会召开以后,议会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地位空前提高,人们对参加议会的热情普遍高涨,特别是那些迫切需要挣脱封建束缚、争取经营自由的乡绅和市民,他们纷纷涌进议会,在那里提出有利于自己的经济提案。这些提案有时有助于增进国库收人和国家富强,王室通常也对经济提案和经济立法持鼓励态度,所以在都铎朝的议会提案和法案中。经济提案和法案占了绝大多数。而在经济议案审议过程中,下院议员作为来自经济活动第一线的直接经营者最有发言权,他们也确实充分利用了自己的发言权。有时甚至敢与政府大臣争执和较量,并最终迫使后者让步。在这样的过程中,无疑增强了下议员的信心,并且扩大了下院的民主;而当下议员们把他们对经济立法的热情转移政治方面的时候,资产阶级革命在议会中发生也就为时不远了。
    问:从90年代的中期开始,您的研究重点转移到了中世纪社会史方面,比如1994年的《西欧中世纪家庭史研究综述》、1995年的《西欧中世纪基督教婚姻观》、1997年的《试论西欧中世纪晚期行为方式文明化》、1998年的《略论过渡时期的西欧家庭》,直到2000年完成的国家“九五”社科规划重点项目——《等级制度与生活方式——西欧中世纪社会史》都是这方面的内容。不知您转移研究重点是出于什么考虑?
    答:在议会史研究中,当我简单地根据职业、阶层等因素估计英国下院议员的经济地位并据此分析其立场的时候,有时会陷于困惑,因为议员们在议会中的表态有时并不与我们揣测的“阶级立场”相吻合。同属一个社会集团、一个阶层的议员们在议会中的表现往往大相径庭,有些议员在不同时期、不同场合自己的立场也会发生改变。这些历史研究中的矛盾现象和自己以往的生活经验都在提示,其实影响一个人政治表现的因素是非常复杂的,个人遭遇、生存环境、家庭和社会关系、身心状况等等,都起着很重要的作用。对社会生态没有深人的研究和准确的把握,就很难真正地理解和弄清政治问题。1988年我第一次出国时,《私生活史》前三卷的英文版刚刚问世,我翻了翻,很有感触,意识到只有尽可能全面地还原当时的生活状态,历史解释才可能接近真实和准确。转向社会史的念头就是那个时候萌生的。后来又读了一些史学理论、社会学、人类学方面的书籍,愈发感到社会史的丰富和重要。但转向社会史研究也不是件简单的事。究竟是按照社会史(Social History)的思路和方法考察社会的基本元素如家庭、社区、社会心理等等,还是从社会发展史的角度观照社会整体的历史(History of Society),抑或因循历史社会学(Historical Sociology)的范式探寻社会的运作方式及其变迁,这让人很费脑筋。其实我至今在社会史研究方面还没有搞出什么像样的成果。倒是我的几个研究生,念书很努力,思考问题的角度和深度都不错,他们写出了一些差强人意的论文,最近准备结集出版。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