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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改变不了这个世界,但可以改变我的课堂——著名学者许纪霖教授访谈录(上)(20050525)

编者手记:很多人是通过《读书》杂志知道了许纪霖这个名字。他的文章流畅,又有思想性,很容易让人产生共鸣。尤其是知识分子,从他的文章中认识了自己,也认识了中国社会。上个世纪80年代涌现出来的新生代学者,开创了史学研究的很多领域,例如心态史,这是过去史学著作中从来没有的。历史是人创造的。无论是英雄,还是民众,当时他们的心态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历史的走向。历史著作如果缺少对人们心路历程的描述,也就变得枯燥无味。许先生在访谈中讲到的“历史的灵魂是故事”,实际也是主张把人的活动放在历史的中心地位。想一想,现在的中学历史教学,总是给孩子们讲什么性质、意义,真是把历史打扮丑了。
     本刊的中青年学者访谈已经进行了20期,现结集出版第一册。我们用书刊结合的方式,传播这些新生代学者的思想和成就,其目的之一,正如许氏所言:改变我们的历史课堂。 问:许先生,能谈谈您的中小学生活吗?“文革”中您好像也下过乡?
     答:我生长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学工科的,1947年清华大学毕业。我家住在上海虹口区山阴路大陆新村,与鲁迅是邻居,他住9号,我住3号,当然不是同一个时代。那儿大都是知识分子,尤其是高级知识分子比较多。家庭和周边的知识氛围对我影响比较大。
     至今回忆起来,我总觉得我们读书的时候阳光灿烂。20世纪70年代初社会很乱。直记得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说的那句旁白:大人都出城了,城里只剩下小孩儿。大人上“五七”干校、下乡,大都离开了这个城市,剩下的是小孩子,像个天堂。读书一点儿不累,因为没人管束,可以凭兴趣去选择。上课又被打乱,一会到工厂去学工,一会到农村去学农,一会又学军,反正觉得学习蛮好玩的,哪里有今天的应试这么苦。读书反倒成为一件很有趣的事,至少对我来说如此,是一种享受。这和今天的应试教育完全不一样。没有多少作业,作业在学校就能做完,自己还要去找些趣味数学、趣味物理之类的去看。当时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有一个梦,一个“文学梦”。中国没有宗教,只有文学,文学就承担了一部分宗教的功能。那个时候文学家地位是非常高的。我们住的地方有很多资本家,一些没有被烧掉的书流传出来,尤其是欧洲文学作品,像《安娜·卡尼林娜》《复活》,还有普希金、屠格涅夫作品等等。当年这些都算禁书,我们就偷偷地排队轮流看。当年我还和班主任说过一句傻乎乎的话,说我以后要做一个作家。这个梦是一直存在的,甚至在下乡三年里,这个梦也没有断。自己也试着写点小说散文,可我发现,我这个人不大有虚构能力,不会写小说,我更擅长理性思维。但我能写散文,很不错的散文。
     1975年中学毕业后,因为我姐姐毕业留城,按规定我必须下乡。于是,我就去了上海南汇县的东海农场。今天说起来也算作浦东了。算比较幸运吧,我没有被发配到最艰苦的地方。先是在基建队,做了一年的楼板,后来因为我会写点东西,就调到了政治宣传组,然后又做过火头军,给人家烧饭,也做过半年的木匠。可我这个人手笨,属于大脑发达、四肢不勤一类,唯一的本领就是读书。今天任何一种木匠活,我连最简单的都不会做了,当年留下的唯一成果就是一个小板凳。
     问:我曾经在《思与文网刊》上看过您的一篇文章:《我的精神摇篮——回忆大学年代》,知道您是1977年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那您怎么没有上中文系或者新闻系反而上了政治教育系?后来又怎样走上历史研究这条道路的?
     答:说起来很复杂,也有点戏剧性。我走上历史道路纯属偶然,根本不是我个人设计的,都是命运阴差阳错的结果。因为一直做着“文学梦”,所以,高考的时候我填的志愿都是和这个有关。当时报文科只有复旦和华东师大可供选择,每所大学可以填两个志愿。于是我就报了复旦新闻系、中文系,华东师大中文系、历史系。但最后录取我的是华东师范大学政教系。让我大失所望。因为我的考分非常高,平均分85分,数学还考了满分。我想大概是本来以为最强的那科语文考砸了,所以就鬼使神差地被拉到了政教系。我能按照自己的兴趣报考文科,还有一个很偶然的因素。当时人们经过历次政治运动,都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再吃文字饭,觉得还是吃技术饭比较保险。我有一个很好的中学同学,和我一样,也想报考文科,他母亲特地从湖北赶来,阻止儿子报考文科。他抗争了半天,最后还是抗不过母命,只好与我分道扬镳,进了复旦大学物理系。我父亲如果在世的话,他也肯定不会同意我学文科,肯定会要我像他那样,走一个科学家或工程师的道路。
     到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找系主任换系,我说我想去中文系。那个时候,中文、历史是天之骄子,政教系被认为是搞政治的,大家都有种恐惧感,好像要犯错误。当时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系主任是吴铎,中国社会学界的前辈,他说,我非常同情你,但这不是个别问题,如果我同意你了,会有一大批人找我换系。所以,就没有换成。1978年开始,邓小平提出“尊重知识、尊重人才”,陈景润的事迹也广为人知,大家明显感觉到知识的地位提高了,政治的地位在下降。所以政教系在文科里面是矮人一头的。事实上,华东师大政教系的实力也不俗,有一批优秀的专家教授,像哲学家冯契、经济学家陈彪如、基督教研究权威徐怀启等,在全国都非常有名。
     人这一生,我觉得有太多的偶然因素在左右着你。刚进校的时候,我们并没有分专业,是一个大文科的概念,哲学、经济学、政治学、法学、社会学综合在一起。我们几个同学一起组织了个社团,讨论法学。后来到大学三年级要分系,本来我一度想学经济,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政治类。大四的时候本来准备考研,跟随姜琦教授攻读国际共运史,结果那年第一次招研究生,系里名额比较紧张,姜教授无法招生,我就放弃了。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政教系的中共党史教研室。领导安排我跟陈竹筠老师研究中国民主党派史。民主党派史在当时是一个比较新的研究领域。我至今还很感谢陈老师,她是位中年女性,功底非常扎实。政教系当时的学术风气不太好,教条主义很严重。陈老师却非常重视史料,也不急功近利,所以我能跟着她非常幸运。我记得一开始她让我研究黄炎培,后来又跟着另一位杨雪芳老师研究沈钧儒。从个案做起。陈老师让我读第一手资料,比如黄炎培的日记、年谱。这实际上是历史学的训练。后来我参与了《黄炎培传》的撰写。初稿是我写的,不长,大概三四万字,前前后后写了两年。那个时候没有什么急功近利的想法,我自己做了一个黄炎培年谱,不求发表。就是自己慢慢摸索怎么样做研究。我觉得我自己最初的史学训练是从这里开始的。虽然当时我是在政教系,但我的工作恰恰与历史有亲和性。虽然这也是老师安排,不是我自己选择的。
     当时我还是做助教(助教还是工作两年后转的),也不知道学术论文该怎么写,当年我想一年能发表一篇论文就心满意足了,没有什么野心,完全是凭着自己的兴趣。但我是干一行爱一行的人,从自己的工作中总能品出一些乐趣来,就凭自己的乐趣来做,没有什么功利的想法。所以我一再给我的学生讲,做学问一定要靠兴趣,不能功利化,否则是成不了大器的。1985年我考上了政教系的在职研究生,跟随周子东教授读中国近现代政治思想史。
     要做研究,积累是非常关键的。我1982年留校后,不用上课,学校给了我们很大的发展空间。不像现在博士一毕业,就要上三四门课,哪里有时间看书呢。从1982到1987年,我五年时间泡在图书馆。相关的资料差不多读了个遍。就1919到1949年这段政治史、思想史,特别是知识分子史来说,我的基础是比较好的,这为我以后正式转向历史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虽然我做的是民主党派的研究,但对党派组织的兴趣不是很大,真正吸引我的倒是党派内的知识分子。民主党派中都是一些大知识分子,特别是像民盟、民建、民进、九三学社,聚集了多少的知识分子啊。沈钧儒、罗隆基、章伯均、章乃器等等,真是名流如云。他们波澜壮阔的人生经历、复杂斑驳的心路历程非常吸引我,我感觉自己能和他们产生心灵的对话和碰撞。这也是我做知识分子个案研究越来越有理论自觉性的原因之一。
     问:据我所知,您在80年代的“文化热”大讨论中非常活跃,而且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您关于知识分子的研究成果大批问世,引起了广泛影响,可以说是一夜暴得大名。
     答:其实我一直以来对文化就很感兴趣。这次文化大讨论中给了我一个机会,把这些年的积累通过讨论、对话,最后以论文的方式梳理一遍,进而进行反思,检讨自己的长处和不足。我把自己的研究和当时的文化讨论结合起来,写了《从中国的忏悔录看知识分子的心态人格》这篇文章,投给了《读书》杂志,那时是1987年。虽然我与这个杂志素昧平生,但《读书》杂志的编辑部主任王焱非常喜欢,发表后引起了很大的反响。这是我第一篇比较有影响的文章。当时北京有一个“走向未来”丛书,是非常有名的知识分子民间团体,由金观涛先生挂帅。他们要编一本《走向未来》杂志,我有幸和他们认识。就写了篇《中国知识分子群体人格的历史探索》,结果在创刊号上就登出来了,于是一发不可收拾,从1987年到1989年,我发表了一系列关于知识分子的文章,其中三篇被《新华文摘》转载了。
     就思想层面上来说,我是比较敏感的。思维敏感是我的长处,我对当时的一些理论前沿问题都很感兴趣而且都有所涉猎。但是,一个人如果只是敏锐,没有扎实的功底,是撑不起文章的,你有想法,但你没有史料的支持,没有充足的论证,是站不住脚的。那五年我一头扎进图书馆,这个时候它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我对民国知识分子非常熟悉,我有大量的知识分子的第一手资料,我那些好的想法,不是用空洞的理念来组织,而是用“史”的方式,用知识分子的史料来体现这些想法。我当时讨论的一个核心观点是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我利用原始资料,通过个案或者是群体类型的研究,来看近代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是怎样丧失的?有哪些主要的类型?现在我还记得当时“走向未来”丛书的副主编贾新民(他前几年不幸去世了,一个非常有魅力的思想者)的话,他说许纪霖的观点实际上并不怎么样,大家都知道,好就好在他熟悉民国知识分子的资料。
     那几年我给《读书》杂志写了好多篇文章,这些文章的发表,当然与我的思想敏锐有关,但我还是要说,功底是非常重要的。没有那五年的冷板凳,就没有我1987年—1989年的爆发。现在中国有很多年轻人,非常有想法,很多人成为网络思想家。但是,真正能成大气候的,可能非常少。为什么呢?因为你要做研究的话,必须在某个领域有深厚的积累,花几年时间潜伏起来好好读书,不能太功利化,做学问目的性太强是不会成才的。对于今天的硕士、博士来说,求学阶段非常重要,一定要集中精力进行学术的积累,否则,工作以后再来补这一课是非常困难的。
     问:您对80年代的“文化热”怎么看?您觉得它对您后来的学术转向有影响吗?
     答:我至今还很怀念80年代,那个年代富有激情。大家讨论问题非常真诚。你看那个时候的《读书》杂志,讨论的都是最前沿的思想学术问题,那些作者都是高手,非常会写文章。文字既好看又有深度。大家对知识,对理想,对信念,都抱着很纯的感情。不像今天这么功利。80年代是一个一去不复返的好日子。但80年代也有不好的一面。就是比较肤浅。有点像晚明,崇尚空谈,背后的东西不扎实,缺乏厚重感。有点“游谈无根”的味道。
     不过,到了1988年底、1989年初的时候,我就产生了一种学术上的虚脱感。成名了,不断有人向你约稿。我感觉总是在重复自己,思路跳不出“心态人格、心路历程”这些东西,讲来讲去连自己都烦了。好像两年一下子就把那五年的存货淘空了。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积累还是太少,无论是史料还是整个知识背景,都还非常薄弱。
     1989年以后,一切都改变了。大家一下子变得非常沉默,不知道该做什么。我也离开华东师大调到了华东化工学院(现在的华东理工大学)。当时教育部计划把几个工科院校改成综合性大学,清华、浙大和华东化工学院是三个试点。当时的院长陈敏恒非常有魄力,引进了许多人才成立了文化研究所,所长是陈奎德,当时复旦大学哲学系有名的青年学者,他邀请我加盟。那个时候的学术界是一片萧条。总感觉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但这恰好又给我一段时间,进行再一次的学术积累。大概从1989到1993年,我又重新读书。我发觉要把知识分子研究做好,光有史料是不够的,你必须对这个研究背后的问题意识、背景知识有个系统的了解。而我在这方面还是比较弱。我决定暂时从知识分子研究中跳出来,做一些更宏观的背景问题研究。这是我第一次自觉进行的背景知识的训练。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