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淡如与中国的西方史学史研究(下)(2003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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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如果把西方史学史的学科比作一座大厦的话,那么创业者多是绘就蓝图、奠定地基、 搭好脚手,往往来不及砌砖粉墙,更不必说内部的精细装修工作了,总体来看,五、六 十年代的“南耿北齐”为西方史学史学科建设所做的工作,也大体如此。这如同年鉴学 派那样,在创始人吕西安·费弗尔那里,只是提出了年鉴史学新范型,还来不及像这一 学派的第二代领导人布罗代尔那样,以其煌煌巨著《地中海与腓力二世时期的地中海世 界》等作出过细的描述。但费弗尔还有马克·布洛赫这两位创始人确为年鉴史学的成长 壮大奠定了路基,开辟了前进的方向。先师为中国的西方史学史所做的工作也具有这样 的性质。 作为中国的西方史学史学科的先行者,先师的贡献既从总体上体现在前述三个方面, 也表现在下述他研究西方史学的方法上,这里所说的方法,不是具体的技术性的方法, 它与先师对西方史学的总体认识是密切相关的,因此,通过对这些方法的揭示,也可看 出先师的史学思想,并能进一步了解与认识他对中国的西方史学史研究的贡献。 这里依据先师生前所发表的论著、未刊讲稿与札记等第一手资料(注:先师的讲稿,我 有三个未刊版本:1961年2月24日开始的外国史学史讲稿,这是我在复旦大学历史系二 年级下学期读书时的课堂笔记;1963年历史系学生的听课笔记;1965年12月15日开始的 外国史学史讲稿,这是我读研究生并任先师助教时的随堂听课笔记。),作出归纳。限 于篇幅,也限于我的识见,在此只能暂列十条,略作铺叙,稍作说明,很可能是挂一漏 万,难现全貌。 1.历史研究务必求实 这是历史研究的基本准则,是现代历史科学工作者所应恪守的基本准则,也是先师所 反复教导我们的。记得先师曾说过,历史学与说谎无缘,应与真实结伴,那些歪曲事实 、炮制谣言并进而诬蔑丑化他人的人,不但永远成不了气候,到头来,反成了被历史嘲 弄的小丑。这真是至理名言。先师说这番话的时候,是1964年秋我下乡参加“四清”运 动前夕的一次谈话中,他似乎隐约预感到“文革”中那种肆意糟踏历史的丑陋行为。 说真的,先师很崇拜兰克,称其为西方最伟大的历史学家,他对兰克在《拉丁和条顿 民族史》一书的序言中所标榜的那句名言:“我的目的仅仅在于陈述实际发生的事情而 已”(即“如实直书”)很欣赏,他在实践中也是这样做的。先师对我的作业批改极其认 真,颇有兰克的那种辨析考证一丝不苟的遗风,一次,我写了一篇关于近代西方史学的 札记交给先生,只见他在我的稿纸边上贴满了小纸条。纠谬与批注的文字写得密密麻麻 ,如今重读这篇还珍藏在我书柜中的习作,又忆及先师的求实的研究历史的方法,我感 悟到,这正是他留给我的,也是后学的一笔无形的思想遗产。 2.弄清概念的基本含义,应是从事研究工作的第一步 先师讲授西方史学史一课,每章必先讲引论,交代本章所要陈述的一些概念及其含义 。在该课的总论中,必先讲什么是历史?什么是历史学?什么是史学史,这一点给我留下 了深刻的印象。在上一世纪60年代初关于史学史的那场讨论,前面提及的那篇《什么是 史学史?》的论文,即是从语义学的角度,对“史学史”这一概念进行了详细的考辩。 这种厘清概念涵义的精确性,阐明它的内涵与外延,对从事某一门学科的研究工作是必 要的,尤其在学术讨论与学术争鸣中更为必要,否则各说各的,各行其是,交流与沟通 都淡不上,遑论学术事业的发展了。 3.要熟读原著,认真领悟原著的精神 先师在为本科生讲授每一个国家或地区的史学时,总是对学生这样说:“你们不要满 足于我的这些介绍,要自己找原著来读,找不到全书,找选本来看看也好。”记得他在 为我们这一届本科生上西方史学史这门课时,并列了许多西方古典史学名著,是时恰逢 三年困难时期,我每天一上完课就泡在图书馆开架阅览室里,入神地阅读着西方古典史 学名著,在希罗多德与修昔底德所描述的世界里徜徉,获得了极大的精神生活上的满足 ,似乎暂时忘却了那时物质生活方面的匮乏。 先师认为,这种方法对于研究生更应如此了。他在为我设置的几门专业课中,都提出 了“阅读原著,进行批判研究”的学习要求。事实证明,通过阅读原著,批判研究,进 行独立思考,是一种值得倡导与发扬的好的学习方法。我现在在指导研究生时,也恪守 师训,严格地要求他们这样做,不尚空言,一切从原著出发。 4.结合时代背景与社会特征来考察史学的发展 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要求我们,史学不是脱离政治与经济发展的空中楼阁,当然它 也不可能与政治和经济的发展同步进行,史学的发展有其自身的特点,但研究史学的发 展进程,倘舍去了对某一国家或地区的时代与社会发展特征的了解,那是不会得出什么 正确的结论的。对此,先师在其课堂教学中,贯彻得很彻底。他每章必先讲时代背景, 交代这个国家或地区的社会发展的方方面面,并进而分析与史学发展的关系。如说希腊 社会与波斯帝国之间的矛盾以及诸城邦之间的矛盾,导致了一系列的战争与军事远征, 发生了希波战争、伯罗奔尼撒战争以及亚历山大东侵等,希腊史家所记载的历史大部分 是与前述几次战争有关的;如说西欧文艺复兴时期历史学的世俗化的特点,是与那时的 反封建反教会斗争与人文主义思潮的勃兴不可分离的。 5.注意研究西方史学的新陈代谢 西方史学自古希腊奠立,经历古典史学、中世纪史学、近世史学与现代史学,犹如一 条长河,在不断地流,不断地变,唯有在西方史学长河的流变中方能显见史学思想的进 步、史学思潮的衍化、史学方法的革新。先师在分析近代西方资产阶级史学流派的嬗变 时,这样说道:“最先出现了人文主义史学,继之而起的是博学派(即考证学派)。在法 国大革命前夕,启蒙运动对旧制度发动了全面冲击,理性主义史学派猛烈地摧毁了封建 主义的史学传统。在这以后,资产阶级史学迅速发展,于是接踵而来了浪漫主义史学派 、实证主义史学派、德国兰克学派与普鲁士学派等等。”(注:耿淡如:《资产阶级史 学流派与批判问题》,载《文汇报》,1962年2月11日。)事实上,先师对历史学新陈代 谢的关注贯穿于他的全部讲课中,尤其是先师在陈述西方史学新陈代谢的过程中,总结 出如下文所述近代西方史学或偏于叙述,或偏于论证的“钟摆现象”,令我迄今难忘。 6.注意历史学家类型的分析 我以为,在史学史的研究中,本条与下一条是较能体现先师的个性特点的。这里先说 他对历史学家类型的分析,在先师看来,西方历史学家一般可以分成四种类型,这就是 ,(1)历史思想家或历史哲学家,如圣·奥古斯丁、伊本·卡尔顿、维柯、黑格尔、汤 因比等人;(2)历史著作家(或称历史编纂家),如修昔底德、塔西陀、吉本、兰克等人 ,这是大量的;(3)历史编辑家,如主编《德意志史料集成》的佩尔兹、魏芝等人;(4) 历史文学家,如希罗多德、马考莱、卡莱尔等人。不管这种分类是否贴切,但有一点正 如先师所经常告诫我的,我们学习西方史学史,不仅要知道每一个历史学家的阶级属性 ,这在当时是必须时刻强调的,而且还应留意对他们进行类型的分析,这样就可以进一 步认清西方史学的流变与每一位史家的本质特性。难道不是这样吗? 7.注意历史学家作风的分析 先师所说的史家之“作风”,实际上指的是历史学家对下列问题的回答:历史是论证 还是叙述?用比喻的说法,历史是法院还是戏院?史家是绘图家还是摄影师?这分明说的 是历史学家的史学观。他在《西方资产阶级史家的传统作风》一文中,讨论了近世西方 历史学家在论证与叙述之间,“象钟摆那样回荡着,摆来摆去”,先师用文艺复兴时代 的政治修辞派与博学派、伏尔泰学派与兰克学派为例,作了具体的论证。他说这种“钟 摆现象”的产生,“取决于资本主义的发展与政治斗争的形势,也取决于史家所属的类 型。”(注:耿淡如:《西方资产阶级史家的传统作风》,载《文汇报》,1962年6月14 日。)这是很有见地的一家之言。后来我根据先师的启示,对这种“钟摆现象”有所“ 发挥”,在一些论著中写出了自己的学习心得。 8.采用标本与模型研究的方法 先师最后一次讲授西方史学史,在结束导论时这样说道:“在研究西方史学史时,我 们可以采用标本与模型研究的方法。比如,在古代希腊,我们可选修昔底德作为标本; 在古代罗马,我们可否选李维作为标本。这种方法,即类似于我们所说的以点带面,从 中可以找出史学发展的共性与特征。”先师所说,对于西方史学史的入门者尤具方法论 的意义。上个世纪70年代末,当我重操旧业,无论在西方史学史的教学还是研究工作中 ,都是根据先师的做法,选择“标本”,找准“类型”,以重点史家或学派作为“突破 口”,不断求索,以求不断有所进步。 9.介绍先于批判 在先师从事西方史学史教学与工作的年代,正是中国学术界“极左”思想盛行、动辄 就被扣上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思想的帽子而给予严厉批判的时代,但在实际上这种批判只 是以简单的政治否定方式来取代学术研究。对来自域外的西方史学则更是不作具体的分 析,有的甚至对被批判的对象还没搞清楚,就不分青红皂白,一棍子打死。先师在这种 时代的学术气氛下,却毅然提出了进行学术批判的“四项工作原则”:(1)要了解史学 发展的一般情况;(2)挑选批判的对象;(3)要研究被批判对象的著作,认真考查他们的 资料来源;(4)要了解被批判对象的阶级立场、思想根源、生活及时代背景。总之,他 指出:“为了批判,介绍工作也是必须进行的。”(注:耿淡如:《资产阶级史学流派 与批判问题》,载《文汇报》,1962年2月11日。)换言之,介绍先于批判,批判也应该 还其原来的科学的意义,而决不是棍棒相加与恶语相向。现在回想起来,这是何等不易 啊,从耿先生身上,它所反映的分明是一代中国学人的一身正气和高尚品格。 10.习密那尔方法是一种培养历史学专业人才的有效方法 “习密那尔”(Seminar),意谓专题研究或讨论,德国史坛巨匠兰克用这种方法培养历 史学的专门人才获得了成功,成为后世历史教学方法的典范。先师对此亦心向往之,并 在实际教学中加以贯彻,他以前培养世界中世纪专业的研究生,采用这种方法,对我的 培养也是这样。他为我开设的3门专业课,其学习方式无一不是采用座谈方式,通常的 顺序是这样的:先师每次提出要讨论的题目,然后布置要看的书目,隔一周(或两周), 先由我报告读书心得,他当中不时提问,穿插讲解,然后有几句小结之类的话,再布置 下一次的讨论题目……如此循环不已,学生就在这样的“习密那尔”的学术效应中增长 才智、培养独立思考、独立进行科学研究工作的能力。这种培养研究生的方法,也正是 我当下培养我的研究生时用心贯彻的教学方法,如我现今讲授的研究生课程“西方史学 史专题研究”,采用“习密那尔”的教学方法,取得了成功,学生的作业经修改大多在 《史学理论研究》、《史学史研究》等著名的专业刊物上发表。 先师对西方史学的睿智,荤荤大端,以上所列,就我个人管窥所及,难免挂一漏万, 但是,“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注:[宋]王安石:《咏石榴花》。)在 中国的西方史学史的景苑中,先师拓荒锄草,辛勤耕耘,其先行者的功绩将永不泯灭。 是的,后来者唯有继续努力耕耘,方再有收成,我们当不会忘记先师在1961年秋所说过 的一段话:“我们应不畏艰难,不辞劳苦。在西方史学史这块园地中多做些垦荒者的工 作。譬如垦荒,斩除芦荡,干涸沼泽,而后播种谷物,于是一片金色的草原将会呈现于 我们的眼前!”(注:耿淡如:《什么是史学史?》,载《学术月刊》,1961年第10期。) 真哉斯言!我愿追随先师,并继承他的学术精神与学术品格,在未来的中国的西方史学 史研究的领域中作出自己的微薄贡献。 收稿日期:2002-06-09 字库未存字注释: @①原字外厂内堇 (责任编辑:adm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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