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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古思潮与重构古史


    我想说的第一点,就是我们现在来总结、回顾二十世纪的疑古思潮,确实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就我个人来说,我想首先应该强调,要充分估计疑古思潮所起的进步的、正面的作用,估价它的重要贡献。大家看我出了本书,叫《走出疑古时代》,但并没有意思要抹杀疑古思潮的进步,我在文章里首先就是肯定疑古思潮的进步,这一点是很重要的。
    在二十世纪,实际上在十九世纪末的时候,开始出现一种对于中国传统的古史观进行怀疑和批评的态度,这完全是进步的。从我们思想史的角度来看,有非常重要的贡献。冲决网罗,打倒偶像,在当时起了一个解放思想的重大作用。
    当然也有学者们指出,说这个是不是顾先生受外国的影响?因为我个人是比较仔细地读过顾先生的日记。当然早期日记不太全了,可是我敢说,因为我有特别的机会把顾先生的日记差不多整个读过一遍,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我可以说顾先生并非是这样的。顾先生日常不太看国外书,他主要是继承了宋清以来的辨伪思潮,与当时新的思想相结合,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新的想法的。可是我必须要说一下,因为有人提到,我们的古史辨派受到日本的白鸟库吉、法国的马伯乐的影响。是不是这样的呢?当然,他们之间是有共同点的,特别像白鸟库吉,他的著名的说法就是“尧舜禹抹杀论”,这就很像顾先生他们的一些论点了。我认为,白鸟库吉的“尧舜禹抹杀论”从日本的史学史上来看,也有一定的进步意义。当然,白鸟库吉后来的一些东西,我们是很不敢苟同的,后来他讲满蒙,为当时的日本政治起了相当的服务作用,不管主观上怎么讲,它是起了相当的作用。可是,“尧舜禹抹杀论”从日本的思想史、学术史上来看,应该说还是起了一定的进步作用。那时日本的情况和我们差不多,白鸟库吉的观点提出后,就在当时引起一场争论。站在他的对立面和他争论的,是日本当时最有权威的汉学家,即以林泰辅为代表的那些。大家知道林泰辅的文集叫做《支那古代之研究》。林泰辅这一家日本发音是特别的,它是念“はゃし”,“はゃし”这个“林”在日本是研究中国《诗》《书》的一个世家。林已奈夫也属一家,但他比较远一点,不好说他是不是和林泰辅有直接关系。可是林泰辅是直接的,他们这一派在日本是极有根基的。所以在我看起来,就和我们中国的情况一样,一派是从当时的思想史来看,作出了巨大贡献;另外一派是对于考证历史史实方面,作出了重要贡献。我们看林泰辅的那些书,看他和王国维的讨论,都可以了解一些。
    
    第二直到今天,疑古思潮对我们整个学术界还影响特别大。而且我特别要说,不但在我们今天国内的学术界还有相当的影响,对于海外、国际上的汉学界影响更大。你看一些外国人,如果你跟他谈起疑古思潮的论点,他一定非常高兴,非常兴奋。你要是相反呢,他一定大不高兴!而且最后他就提出来了:“你们中国人是不是不想做文献研究了?”他们叫"text criticism",“你们是不是不做text criticism了?”这是什么原因呢?这个道理很简单,因为中国疑古思潮的产生和欧洲的"text criticism"的产生是类似的。文艺复兴之后,欧洲学术界对过去的传统观点进行了批判,产生了一些不同的看法,从而出现了一个学科,叫"text criticism",用我们国家的说法叫做文献学。"criticism"就是批判,我们因为“文革”批判多了,所以今天听起来太刺耳。"text criticism"就是文献批判,影响实在是很大的。所以我们在研究这些方面,不可不估计整个国际的学术背景。
    
    大家都非常熟悉冯友兰先生在《古史辨》第六册序言里面提出的那个三段论说法,叫做“信古、疑古、释古”的三段论。冯先生因为是我的老师,他的书我也是读的,我自己觉得他提的这一点还是很重要的。可是现在大家对信古、疑古、释古的解释跟冯先生有点不太一样了,所以我个人建议我们还是读读原文。
    就此而言,这个“古史辨”、“古史辨派”的说法,就有点不太合适。顾先生本人就不赞成说“古史辨派”。为什么呢?因为《古史辨》是一个讨论集,不是一个单纯的学派的集子,而是有多种观点的。而且顾先生本人,历史所的人都知道,我和顾先生关系极好,我和顾先生住街坊,并是邻居,我们一起住了十几年,并有很多请教,知道他的情况,他的思想。他是不愿意跟人家说是古史辨派的,因为正如刚才说的《古史辨》是多种观点组成的。
    就顾先生本人而言,他胸怀极其宽广,特别能够包容,所以只要有反对他的文章,他首先要推荐发表。钱穆先生的《刘向歆父子年谱》,是反对康有为一直包括到崔觯甫崔适和顾先生这一派最激烈的。这个稿子送到北京来,当时顾颉刚先生在燕京大学,便将这个稿子拿到《燕京大学学报》上发表。钱宾四先生之所以能够到北京来当教授,就是因为这个,完全是顾先生的推荐。顾先生的这种气度、海量,我认为是今人不可及的。所以在顾先生的纪念会(指1993年召开的“顾颉刚先生诞辰100周年学术讨论会”)上,我就讲了这一点,顾先生当然有他自己的看法,可是他不反对反对他的人。他不但不压制,而且推荐、保举反对他的人。我看这个真是不可及!是我们后辈、晚辈所不可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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