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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国思想史中的“波兰问题”

1795年俄、奥、普第三次瓜分波兰之后,存在了800多年的波兰作为一个独立国家在欧洲政治版图上消失了。但与此同时,随着波兰人民的不断反抗,“波兰问题”在19世纪俄国思想领域却愈发突出,最终成为彼时俄国文学界、思想界借以反思自身文化身份的契机。在19世纪俄波关系史上,学术界相对熟悉的是赫尔岑和巴枯宁等革命派的态度,他们与波兰革命者合作,始终强调俄波的共同敌人是沙皇专制①。“土地与自由社”曾在1862年与波兰革命者联系,秘密协商起义事宜。但事实上,或因距离,或因书刊检查以及民族情绪的缘故,革命派对波兰的看法在当时虽有一定市场,但在俄国影响有限②。现实中,真正影响巨大并推动官方出台对波兰政策的,应该是以卡特科夫(М. Н. Каков,1818-1887)为代表的俄国保守派③,以及以文学批评家斯特拉霍夫(Н. Н. С трахов,1828-1896)、阿克萨科夫(И. С. Аксаков,1823-1886)为首的新老斯拉夫派发表的一系列政论。从思想层面而言,正是他们与西欧舆论、及俄国侨民革命派的争论,激起了本国思想界对俄国民族身份的思考。但因资料及立场缘故,国内外学界长期以来对保守派的言论往往语焉不详,使19世纪俄国思想史中的波兰问题仅有单方面呈现。这显然有失客观。笔者以1863年波兰起义为背景,重点分析俄国保守派、斯拉夫派对波兰问题的看法,由此揭示保守主义思想家们对民族文化身份的看法,以资对照。
    一、争论之始
    1863年1月22日,波兰爆发了旨在反抗俄国统治、争取民族独立的武装起义。沙皇政府大为震惊,调集重兵镇压。最终,波兰军队在十倍于己的兵力围困下陷于失败。对于这次事件,除了卡特科夫及其《俄国导报》(Русский Вестник)当时就发表时事评论外,俄国思想界一开始对此并无明确观点。斯特拉霍夫回忆说:“彼得堡文学界自起义之日起几乎一致保持沉默。这或许是因为不知说什么好,或许甚至是因为从自己抽象的观点出发,准备直接同情起义者的要求。这种沉默激怒了莫斯科的爱国者和政府中有爱国情绪的人。他们感到社会上存在着一种与此刻国家利益相敌对的情绪,因而对这种情绪怀着正当的愤怒。”④“准备同情起义者的”,自然指车尔尼雪夫斯基等人,他们久受欧风西雨之影响,整天谈论自由民主等问题,对同处沙皇专制统治下的波兰抱有同情。不过限于局势,一贯激进的《现代人》(Современник)被迫保持沉默。只有远在欧洲的赫尔岑在《警钟》(Колокол)上发文,反对沙皇政府对波兰的武力镇压。1863年4月1日《警钟》上刊登的赫尔岑的文章说:“我们站在波兰一边,因为我们是为了俄国;我们所以为波兰人讲话,因为我们是俄国人;我们所以希望波兰独立,因为我们希望俄罗斯自由;我们和波兰人站在一起,因为同一条锁链把我们两国锁在了一起。”⑤这显然是从民主自由的角度出发,将自己与波兰人同列为沙皇专制统治下的受迫害者。不过,由于海关检查等原因,这一类声音离俄国读者还是远了些,而且由于立场问题,在国内应者寥寥⑥。
    真正引发“波兰问题”讨论的,是斯特拉霍夫。
    斯特拉霍夫是当时小有名气的批评家、政论家。他在19世纪50年代末认识了从西伯利亚流放归来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其鼓励下开始积极参与文学评论工作。他们与阿波隆·格里戈里耶夫(Аполлон 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 Григорьев,1822-1864)三人在思想方面有许多相投之处,因此成为根基派(По чвенничество)的核心。斯特拉霍夫在1863年4月份的《时报》(Время)上发表了署名为“俄罗斯人”的文章:《致命的问题》(Роковой вопрос)。虽然这不是思想界第一篇关于波兰事件的文章,但作者所持的立场引起了众多争议。文章从当时实际出发,指出思想界关于“波兰问题”的讨论只是停留在表面,而问题的实质在于文化。“波兰人起来反对我们,就是有文化的民族反对文化低、甚至没文化的民族。……波兰一开始与欧洲其他地区是平等的。它和西方民族一样接受了天主教,与其他民族一样发展自己的文化生活。在科学、艺术、文学及所有文明的领域,波兰常常关注欧洲其他国家并与之竞争,却从未把那些落后的、异端的国家视为自己人。”⑦在这里,所谓“落后的、异端的国家”指的就是俄国,这也成了后来有人攻击作者不但亲波兰,而且攻击俄罗斯之依据。
    斯特拉霍夫认为“波兰问题”可从两方面来看:波兰人看俄国与俄国人看波兰。波兰人之所以非要从斯拉夫大家庭里分离出来不可,其主要原因便在于它认为自己从文化上隶属于欧洲,它不屑与俄国这种“野蛮落后”的国家为伍。作者认为波兰人的这一看法并非没有根据:首先,波兰接受的是天主教,有别于俄国的东正教,就在欧洲影响而言,前者显然要高于后者。其次,“在科学、在艺术、在文学及在文明展现的一切中,它与欧洲大家庭中其他国家既友好又竞争,从未落后于其他国家或显得生疏。”⑧再次,由于波兰发达的文化及其天主教背景,使之成为西欧文化东扩的先锋,在历史上也发挥了重要作用,比如对于乌克兰等地区的影响。因此,在批评家看来,“波兰问题”究其根本,在于两种文化的矛盾,在于文明与野蛮的对抗,在于西方与东方的冲突。“波兰人满怀真诚地自认为是文明的代表,他们与我们数世纪的斗争直接被视为欧洲文化与亚洲野蛮的斗争。”⑨值得一提的是,1869年的《朝霞》(Заря)杂志刊载了丹尼列夫斯基(Н. Я. Данилевский,1822-1885)的《俄罗斯与欧洲》(Россия и Европа)一文,斯特拉霍夫正是该文的编辑。6年前斯特拉霍夫在《致命的问题》中所阐述的“文明冲突论”,在丹尼列夫斯基的这篇文章中得到了更为完整的论述。
    第二个问题是俄国人看波兰。批评家认为,此时此刻,在与波兰人的斗争中,俄罗斯人把什么作为依靠呢?“我们只有一样:我们建立了、捍卫了我们的国家,巩固了它的统一,我们组织了巨大而牢固的国家。”⑩俄国的力量在于其军事力量。自从1812年卫国战争以来,俄国历来被视为欧洲的强国,甚至成为镇压1848年革命的“欧洲宪兵”。可是在文化冲突中,仅仅依靠国家的军事力量是不够的。在斯特拉霍夫看来,一个军事上强大的国家“只是为独立生活提供了可能性,还远非生活本身。”(11)就文化层面来说,俄国文化始终摆脱不了模仿的痕迹,从法国的古典主义、启蒙思想到德国的黑格尔哲学,俄国在思想上更多的是在模仿西方,独创性甚至比不上波兰,所以才出现了波兰的反抗。在今天看来,国家军事力量的强大和文化上的盲目崇外,是19世纪俄罗斯的一个主要悖论。俄罗斯之所以长期被视为“欧洲的野蛮人”,其缘由也多半在此。批评家继而认为,俄国要最终解决波兰问题,首先要在文化上强调自己的特质,要告诉波兰人:“你们误会了自己的伟大意义,你们被自己的波兰文明蒙蔽了双眼;在这种蒙蔽中,你们不愿或不能看到,与你们斗争竞争的不是亚洲的野蛮,而是另一种文明,更坚定顽强的俄罗斯文明。”(12)波兰并不像有些革命民主派所说的那样值得同情,因为它明明是个斯拉夫国家,却偏偏要去寻求西欧文化作为自己的精神根基,因此它亡国了。但它的命运却可以成为俄国的前车之鉴:一个大国的兴起,至少在文化上必须独立自主,走适合自己的道路。不过,斯特拉霍夫在这里进一步指出,尽管从19世纪40年代的斯拉夫派以来,思想界对于俄国文明及其前景一向态度乐观,但这种光明前景的依据是什么,怎样去实现,却很少有人去考虑。斯特拉霍夫说:“我们的一切都处在萌芽时期,一切处于初始的模糊的状态,一切都孕育着未来,但现在却模糊不定。”(13)当然,在批评家看来,这种“模糊不定”正是今日俄国文化界思想界努力之根据。
    斯特拉霍夫的本意,是以波兰事件为契机,反思俄国的文化身份问题。但这一意图却因为他写作风格的问题未能实现。斯特拉霍夫历来不是那种观点明确、文字清晰的批评家。批评家自己后来也承认:“杂志查封后,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即陀思妥耶夫斯基——引者注)对我的文章在叙述的枯燥和抽象性方面略有微词,对于这种批评我当时有点委屈,不过我现在乐意承认他的意见是正确的。”(14)或许是爱之深,责之切,斯特拉霍夫在文章中过于强调波兰文化的先进,对俄国文化批评较多。在那种敏感的舆论氛围中,这种言词很容易被人误解。陀思妥耶夫斯基在6月17日致屠格涅夫的信里为这篇文章作了辩解:“文章(作者是斯特拉霍夫)的中心思想是:波兰人居然像对待野蛮人那样蔑视我们,以自己的欧洲文明在我们面前自命不凡,因此他们和我们在道义上的(即最牢固的)长期妥协几乎是难以预计的。……很有意思的是:许多激烈反对我们的正派人都承认没有读过(着重号为原文所有——引者注)我们的文章。”(15)但文人的抱怨抵挡不住政府的压力。在官方的干预下,刊登此文的《时报》杂志被勒令停刊,斯特拉霍夫也遭到处罚:15年内不得在任何杂志担任编委(16),这极大地影响了批评家的正常生活。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正是这种抽象性、超越性使得斯特拉霍夫成为19世纪俄国思想家中较早从文化的高度来看待波兰问题的人,也使他成为较早提出建设俄国特色的文化之路的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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