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性与趣味性:大众读者的期望 对历史作品能够承担训诫于社会的期望,以及这些历史学家自身对公共文化领域的强烈责任感,也体现在浪漫主义史学作品的真实性与趣味性的博弈中。浪漫主义史学家自身强调历史的真实性,因为他们眼中的历史本身就是情趣盎然、吸引人不断去探索真相的领域。他们认为只有还原历史的本来面貌,才能再现出历史丰富多彩的性质和意寓深长的趣味性,真实性和趣味性是成正比的。 19世纪早期的史学家选择主题一方面是为了要发现事实,另一方面为了作品的可读性或增加其对于读者的吸引力,他们一般会选择一些此前没有人探究过的历史领域,或者并没有被很好展开的某一主题。为了更加生动地再现历史真实,他们经常会雇佣代理人或托朋友为其在国外查找档案。有时其主题虽然是围绕众人熟知的历史事件,但他们要发掘出更多不为人知的细节以增加其主要人物或情节带给读者的真实性。这些史学作品描写的历史场景或惊心动魄或妙趣横生,人物或真实感人或令人崇敬,栩栩如生和引人入胜是这些历史学家追求的目标。19世纪早期的历史学家虽然强调历史事实,并乐于展开批判性的评论,但在浪漫主义史学家的心中,历史事实是增加其历史作品的趣味性和可读性的重要因素。班克罗夫特认为普里思科特关于格兰纳达之陷落叙事准确,并拥有清醒的批判意识,却仍不减其魅力。他的作品具有一种源于真实的更深层的趣味。(13)由此可以看出,浪漫主义历史学家会认为历史叙事的真实性和准确性有时会带来叙述的枯燥乏味,而影响其作品的生动性和趣味性。但是,如果历史事实本身或对于历史事实的叙述还原了时代的整体氛围和精神,为读者带来身临其境的体验,那么,这就是浪漫主义史学家追求的最高境界。 在浪漫主义时期,当历史还没有成为一个独立的学科并形成专业的规范时,历史作品是带有脚注的,但这些脚注并不是为了证明其作品的科学性,历史学家也并不希望脚注为读者带来阅读的负担,而是希望脚注的使用令读者相信这些作品的真实性。19世纪早期的历史著作是指向一般公众的,而非职业学者,当时一些脍炙人口的历史著作,像班克罗夫特的《自美洲大陆发现以来的美国史》、普里思科特的《墨西哥的征服》、莫特利的《荷兰共和国的兴起》、帕克曼的《庞蒂亚克的阴谋》吸引了一大批读者,也唤起了公众对过去的尊重。当时的普通人也喜欢在闲暇时间阅读历史著作,关注他们认为真实可信的历史作品。但是,这些为数众多的读者并不想去考察和验证他们眼前的文字的科学性和真实性,他们最终还是希望从这种被注脚所确保的真实性中得到不同于小说的更深层次的乐趣。(14)源于真实,并由真实带来趣味性是浪漫主义史学家期望的作品风格,但是在真实性和趣味性二者互相博弈时,真实性有时会妥协于趣味性,这时的历史资料就会被加以修饰,而符合大众期待的标准或历史学家心中的框架。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浪漫主义史学的真实性与后来科学历史学中的真实的标准是不同的。 真实的标准:事实真实?精神真实 最好的历史是最真实的,这是19世纪的人们衡量历史作品的标准。即便如此,19世纪早期的“真实”标准与19世纪末以后科学的历史学派兴起以后所定义的“真实”有很大的不同。这种对“真实”的看法是与当时的历史观联系在一起的。浪漫主义者认为,“好的历史归属于心灵”,对其主题拥有的激情并不妨碍历史的真实性,对过去的感情和主观直觉也是很重要的,历史学家必须有能力穿越时空,感觉到其主题的现实性,感受真实的精髓和历史的时代精神和整体氛围,并恰当地传递这种感受。基于此,历史学家应该兼有政治家的激情和诗人的想象力。在这个意义上,历史作品中渗透了史学家自身的诗性主体体验、驰骋的想象力和对历史深邃的思索。历史家要把自己的整个心灵沉浸到感官里,以便再现历史事件的殊相(特殊的、独一无二的历史事件或活动),这样的历史就是“诗性的历史”,这是浪漫主义历史编纂学的重要特征之一。(15)另外,历史作品是面向大众的,浪漫主义史学家认为,他们应摒弃18世纪启蒙时期以自我为中心的哲学式探讨。历史学家不应该仅仅关注事实本身,而是要挖掘事实深处的真理,使读者从心灵上感受到过去,从整体上把握历史的精神。 这里的“真实”是指向遥远时代的精神。读者在历史作品中能够真切体会到作者所描述的时代精神,并与之融和在一起,这是历史学家的首要任务。主观直觉、想象力、热情而非谨慎小心的科学求证成为写作历史的重要手段和途径。所以,浪漫主义时期的历史学家会不遗余力地在词藻、文风、描述和烘托历史时代的氛围上下功夫,因为,形式与意义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当时的历史学家很注重对词句的锤炼以及各种文学性的表达方式,并认为意义不能存在于形式之外,形式不仅是意义的载体,它和意义融为一体来展现历史的面貌。最好的历史学家应最关注文章的形式。 浪漫主义文学和史学的另外一个特点即探讨历史中个人的独特性,同时在历史人物身上寻找对自身的认同。爱默生相信,读者对过去的最大兴趣在于其不自觉地会成为历史英雄。浪漫主义史学家追求的是人物的生动再现,而非性格的抽象。这些都强调了文学技巧和直觉等主观体验,而造成了有时候对个别事件“真实”的忽视。或者可以说,为读者带来过去真实的整体时代氛围,精神上(艺术上、心灵上)的真实,而非现代意义上的科学的真实被置于首位。但是,浪漫主义史学家并不认为历史学是某种形式的虚构。虚构的意图在于使之成为可信,而历史学在可能的最直接的方式下,是在讲述真理,它预设了历史再现与过去之间的一种直接联系。历史学家并不是小说家,历史学受到合乎真理与合乎理性的阐释标准的约束和限制。另一方面,历史学对过去的再现意味的不只是纯粹的描写,它意味着感性的、解释性的、分析的描述。再现并不是对赤裸事实的叙述,它是一种理解的叙事。历史学导向理解。(16) 二 写作手法:想象式沉思 浪漫主义历史学的内在(潜在)的史学前提是任何国家、民族文化发展的渐进性和不易察觉性(unconscious nature),浪漫主义宣称,任何形式的国家或民族文化都单独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并且具有独特的发展过程。在文化的发展过程中存在一种决定性但神秘的内在张力,推动这些不可知的创造性力量前进,文化的这种神秘的发展方式是不能以直接的理性分析获知的。根据这个前提,文化和宪政的发展是受到这种神秘的、超自然力量影响的,这就是后来被兰克所称的Zeitgeist(时代精神)。(17)因此,这个时期史学强调民族(国家)传统和由思想观念构成的时代精神和民族精神,把握时代精神才被认为是抓住了历史的精髓。班氏、普里思科特、帕克曼和莫特利以“想象式的沉思”的方式来体验过去,并力图真实地传达出历史的精神和氛围。这种想象使他们能够以今通古,在内心对过去进行主观体验,令这些历史写作者兴奋的是与过去的生命进行感受上的交流。对于这样一群充满文学经历,并强调对主题的体验和理解,与写作对象的感应的历史作家,为过去赋予生命是最重要的事情。(18)这也体现了浪漫主义史学的一个主要特征,即强调历史的内在精神、思想、情感和情操,用移情和同情的方式深入历史,从内部感知和理解历史的行程,浪漫主义史学的主体性特征决定了它是从内部观察历史。黑格尔在分析浪漫主义艺术时,把内在主体性的原则作为浪漫主义艺术的基本原则,而主体性就是精神性,他认为只有浪漫主义才初次把精神沉浸到它所特有的内心生活里去,从而实现了自己和自己的统一,精神原先要从外在的感性事物中去找它的对象,而现在,它就从它本身获得它的对象,并在这种精神与本身的统一中感觉到而且认识到自己。 浪漫主义所强调的主体性并不是对外在客观事物的否定,而只是以内在的精神为基础,通过精神的创造力的活动,赋予外部世界和各种感性材料以意义。浪漫主义史学之为浪漫的,就在于它确立了主体性原则,强调了主观的思想和情感,强调通过想象和直觉去亲历历史、感受历史,它是从历史的内部而不是外部去写作历史。它不仅想要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而且要复活过去。浪漫主义史学家不仅热切地希望了解他们的祖先是什么样的,而且希望通过某种方式把过去和现在连接起来,看到他们自己从中成长起来的社会是什么样的。浪漫主义重新思考历史知识问题,并且根据将个体的意愿视为历史过程中唯一的因果效用主体,而重新思考历史过程问题。由此而言,浪漫主义史学家既是历史过程中的观察者,亦是其中的行为主体。(19) 在创作方法和风格上,浪漫主义史学强调主观与主体性,把情感和想象提到创作的首位,不仅用热情奔放的语言、超越现实的想象和夸张的手法塑造了理想中的形象,一般是作为历史中主体的英雄形象,而且最重要的是把想象作为联结遥远的过去与现在以及美好未来的手段。(20)帕克曼认为人物的特征不仅仅是抽象的思想或非物质形象,而应是鲜活的血肉之躯的具体体现。这里,化身,外部再造代表了最重要的特征。帕克曼在其著作中对库柏用语言进行了非常形象和生动的肖像素描,为当时的人们所称道。(21)约翰·马歇尔和华盛顿·欧文都撰写了华盛顿总统的传记,后者由于符合了浪漫主义时期史学作品的标准而得到赞扬,后者得到的评价是:历史学家与诗人的禀赋是相通的,在描述上,则要兼具诗人和画家的才能。(22)班氏在其历史著作中的戏剧式的表现力得到了尤其的赞扬。普里思科特曾告诉班克罗夫特他很钦佩班氏“能够让历史中的角色自己行动,并且以自己的语言说话,这样就很原汁原味地、并且很有效地展现了戏剧的形式”。在多年以后,当班氏的下一卷历史面世时,普里思科特又称赞班氏“令其历史戏剧中的演员们自己表达出伟大的现实”。(23)这种表现方式并不仅仅为了加强一种戏剧化效果,历史学家还使用对过去“同情式理解”的方式置身于历史场景中,把过去在现实中展现出来,并传递出一个民族或时代的特殊语言。 另外,在19世纪早期的美国,史学并未完全独立于文学领域,还没有成为一个专门的学科,形成今天的研究方法和规范,这时候的历史学家强调文学技巧、兴味和效果,不仅仅因为他们都曾经致力于诗歌、散文等文学创作,还因为他们相信对过去的重建需要想象和文学技巧。班克罗夫特说,他宁愿复原事物本来的面貌,但他认为,这必须要有文学技巧。另外,虽然浪漫主义史学家运用文学手段来增强其叙事的戏剧化效果,但是,他们还是会力图划清自己的历史作品与文学小说虚构的界限,“小说家使想象的场景看起来尽量真实,而历史学家则开始于真实。”(24)但是,浪漫主义史学家眼中的事实本身是不能说话的,而必须要被置于一定的哲学框架内,而这就需要史学家的大胆综合。在他们眼中,历史是反思和分析的产物,事件和意义在历史中被批判地阐释,综合为道德、政治和社会研究提供了一个丰富的领域。(25)好的历史学家必须以阐释性思考穿透事实,在历史中发现真理。如果历史学家在历史叙述中揭示出关于过去的终极真理,那么他就会被认为是完美的艺术家。因此,事实一方面是增加了历史作品的趣味性——因为他们认为这种生动性源于真实性,另一方面事实充当了历史学家的道具,它并不是被完全而是根据史学家的需要被展现出来,而历史学家要做的则是透过其选择的事件和意义发现终极真理。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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