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尔泰承认,其实孔德已经历史性地看到了形而上学的没落,他将人类理智发展分为三个阶段:一是神学时代,二是形而上学时代,三是正在取代形而上学的实证科学时代。可是,狄尔泰认为孔德根本没有具体研究过形而上学和整个理智发展中的各种“历史性的相互关系”(historischen Beziehungen)。我们后面会谈到,这个历史性的“相互关系”是狄尔泰哲学中表现系统性思想的一个十分重要的概念。所以在此篇的第二部分中,狄尔泰要对形而上学的历史发展过程进行十分具体的研究和讨论。我们来看他的分析。 狄尔泰说,欧洲的现代人是在“教皇和皇帝支配下的各种封建制度和基督教世界的解体”中崛起的。这是一个现实的、具体的、历史性的定位。从客观的社会历史现实出发,而不是从观念出发来看待历史,这是马克思1845年开创的历史唯物主义逻辑。现代人的出现是中世纪没落中的一个复杂过程的结果,一切“社会转化过程和政治转化过程都是在城市中发生的”: 在现代城市之中,各种具有重大意义的发现,都是和工业(的兴起)一起出现的。我们在这个地球上所具有的辽阔领域和这个现代世界所具有的巨大资源,提供了像洪流一样源源不断的劳动力大军。人们不再认为自然界是神圣的作品;人类的双手已经为了把握存在于它那些形式背后的力量,而使它处于掌握之中。(23)这是说,工业和现代劳动取代神灵现实地创造了新的世界。这一些重要表述,几乎完全类同于马克思恩格斯写于1845年《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相关思想。哲学观念的改变不完全是理性自身的事情,而主要是现实历史改变的实践结果。这是我指认狄尔泰历史意识的根本。在这个意义上,狄尔泰的哲学本质上也是一种实践哲学。(24) 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卢卡奇承认“狄尔泰有一个正确的感觉,即只有通过实践的道路才能在认识论上解答人与客观外界的关系”。(25) 后来,青年海德格尔巧妙地将这种现实的历史变革思辨地转换为形上的交道和关照(Sorgen)活动。青年海德格尔肯定没有看到过《德意志意识形态》,所以他对现实历史活动的思辨抽象有可能是从这里缘起的。狄尔泰明确指认,正是这种工业运动导致科学的出现,恰恰是由“社会、商业、医学,以及工业的那些不断前进的实践意图”,包括“工业资产阶级的创造精神”,“为实验性的定量科学提供了难以衡量其重要意义的资源”,(26) 生成了在实验科学中那种寻求因果联系的特定分析方法。狄尔泰明确指认: 剖析人类精神产品——欲想窥探心灵关联的发生、形式和作用,必须把观察和总结心灵关联得以产生的各个历史进程的工作与分析历史的产物的工作结合起来,对人的心灵关联的发生、形式和作用的研究正是建立在这两种方法结合在一起的基础之上。(27)这是非常重要的历史性的观念。当然,我也认为狄尔泰还有尚未说清楚的问题,因为这种历史性的观念的真正基础恰恰是资产阶级总体革命造就的历史性的现实社会历史进步。说开一点,这应该特指英国工业革命和法国政治大革命,(28) 并且真正为这种历史进步科学思想提供重要支持的恰恰是古典政治经济学和马克思创立的历史唯物主义。有趣的是,狄尔泰写下上述这段话的时候(1883),马克思刚刚去世。我们不能断定狄尔泰是否阅读过马克思的相关论著,但狄尔泰的思想显然与1845年马克思的思想相接近。我注意到,里克曼也指认了“马克思主义的方法与狄尔泰的方法是一致的”。(29) 并且,狄尔泰专门指认说,正是在这种现实的实践变革基础之上,科学的进步才历史性地彻底击败了形而上学。物理学和天文学的进展“推翻了一神教形而上学”;当哥白尼将太阳置于宇宙的中心时,传统的神学世界观就必然发生巨大改变。在科学思想影响下,形而上学本身越来越成了思想家个人的东西,这证明了“形而上学体系具有的相对性”,进而,形而上学就会慢慢走向自己的尽头,“安然去世”。(30) 形而上学之死是历史的必然。 我觉得,这才是孔德拒斥思辨的形而上学的真正现实缘起,形而上学时代没落之后,才会有全新的科学实证时代。科学的实证主义在工业现代性基础上历史地成为新的霸权,“人们已经把因果关系方面的研究和法则,从自然科学之中转移到精神科学的研究之中来了”。(31) 这就是狄尔泰此时面对的学术场域之势。 二、精神科学:生命实在的内在体验 现在,我们再回到《精神科学引论》的第1编。狄尔泰自己说,他的上述思想直接受到18世纪“历史学派”的影响,其中包括德国的赫尔德、浪漫主义学派和萨维尼等人,也包括英国的伯克,法国的基佐和托克维尔等诸多学者。狄尔泰读过马克思的著作,但他并没有将马克思列入历史学派之中。在狄尔泰看来,历史学派“第一次使历史意识和对历史的学术研究获得了解放”。(32) 这里有两个要点:一个是历史学的研究,一个是历史性的观念的兴起。在狄尔泰看来,此时欧洲的各种社会科学仍未彻底摆脱作为形而上学的奴隶的地位,并且,自然科学的成功又生成着新的压力,这使得孔德、穆勒等一些思想家开始从自然科学(Naturwissenschaften)那里借用某些原则和方法,作出解决世界历史之谜的新尝试。狄尔泰认为,这是历史研究中一种完全错误并且根本没有出路的导向。历史学派的意义就在这里,因为它有力地突显了社会历史领域的独特意义。狄尔泰说,他就是要为这种新的历史性观念“提供哲学基础”。这个所谓的哲学基础就是一种全新的精神科学(Geisteswissenschaften)。此处精神科学中的精神,并非狭义的主观意识现象之意,而是特指人所具有的内在灵魂存在,这种存在构成了社会历史生活的真正核心。后面我们会看到,在“什么是存在”这个关键问题上,狄尔泰恰恰是含混不清的。这正是海德格尔后来从本体论向存在论转换的逻辑突破口。 其实,在狄尔泰看来,所谓精神科学的核心特质在于它的研究对象是不同于自然存在的历史性现实(Geschichtliche wirklichkeit)。(33) 依他所见,“自然界对于我们来说是陌生和疏远的。它对于我们来说只是一种纯粹的、没有任何内在生活的外表而已。社会才是我们的世界”。这也就是说,人类活动、存在其中的社会生活才是我们真正的精神生活。于是,狄尔泰明确主张:精神生活的事实与自然过程的事实在原则上是根本不同的。所以,当孔德的实证主义和穆勒的经验论将自然科学的概念和原则用来图解社会历史现象的时候,无一例外地都“对这种实在进行了删节和肢解”。(34) 据说,狄尔泰在阅读穆勒的《逻辑学》一书时,在一个旁注中写道:“对历史知识的缺乏导致了穆勒的武断。”(35) 狄尔泰说,当洛采(Lotze)在《微观宇宙》一书中采用一条与前者不同的反向思路时,则被认为是牺牲科学性和基于经验方法确定性的主观倾向。对此狄尔泰的反驳为,精神科学也将基于经验的方法,但它所依存的经验是独特的、与人的存在具有密切“生命相关性”(die Lebensbezueglichkeit)的“内在经验(inneren Erfahrung)”。他说道: 所有科学都是从经验出发的;但是,所有经验都必须回过头来与它们从其中产生出来的意识条件和意识关联与境(“关联与境”原文译作“脉络”)联系起来,都必须从这样的条件和关联与境(“关联与境”原文译作“脉络”)之中把它们的有效性推导出来——也就是说,它们必须与我们的本性所具有的总体性联系起来,它们的有效性必须出自这样的总体性(Ganzen)。(36)狄尔泰要建立主要面对社会历史研究的精神科学,凡科学皆由经验出发,他不想别人说他的东西不是科学,可是,他特别界划出精神科学的确定性基础不是人对外部对象的直接经验,而是人所特有的生命实在的内在经验。在他看来,一切存在、一切价值和意图,只有与这种总体性的人类本性之内在经验相关联才是有意义的。并且,这种内在经验的发生恰恰与特定的历史关联与境相接合。所以,狄尔泰把我们在其中检验生命与各种事物所具有的价值的、由各种过程构成的关联与境,称之为生命体验。他也由此坚定地主张,人的心灵世界是一个由特定的关联与境建构起来的总体场域,人的精神活动中的每一种活动和现象都以突现式的整体场境——构形(Gestalt,格式塔)(37) 表现出来。所以,也有人认为,狄尔泰的这种思想预示了后来的格式塔心理学(Gestalt Psychology)。(38) 这是有道理的。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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