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我不太赞成这种说法,即从当代的情况来看历史。为什么呢?乾隆时期的江南,当然是发达的,虽然江南受到中央政府的控制,但并不很严。那个时代,政府政策培育经 济的能力是有限的。据我的理解,中国政府能够把最现代化的技术推广到其他地区,但是不能开发新的技术。所以,并不是政府窒息了江南的前途,而是经济发展本身的一些 问题。我在《转变的中国》一书中强调,欧洲工业革命是很复杂的历史问题,并不是欧洲一些流行的说法所能解释明白的。因为他们强调的所谓重要因素,许多因素在中国其实都存在,并非欧洲所独有。我的意思并不是探讨中国为什么不发生工业革命,而是认为我们对工业革命发生的原因并没有搞清楚。我觉得我的清代政治扼杀经济发展的说法没有说服力。 周:你曾经为弗兰克的《白银资本》作过序,这本书的中译本出版后,立即引起中国学术界的热烈讨论,外行的人对他的纵横论述很欣赏,内行的人则对他的观点和论证颇 不以为然。我的老师王家范教授还曾专门写了一篇题为“解读历史的沉重”的长篇书评,他用了3万多字的篇幅,对这本书中的一些核心观点和核心论证提出了尖锐的批评,认为它严重背离了明清时期中国经济变迁的实际情况。很想听听你对这本书更进一步的看法。 王:首先,在我们美国的学术圈内,弗兰克的书很有学术价值。他把许多人的视野打开,了解中国和亚洲国家的经济,很值得人们注意。但他是个外行,他的一些成果,必 须依靠其他学者的研究工作。对我们内行来说,其实很多人并不听他的。他最大的问题在于:他把一些类似的现象当作零星的现象。所以他要把全世界的经济发展、变化都捏在一起,而他并没有这样做的依据,他找到的主要是一些类似的现象。白银是非常重要的,没有它,就没有了联系。但是这种联系并不是他所想的经济上的联系,我最近在merican History Review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论述白银的作用。当时白银的流通不是按照国际贸易的理论进行的,那么,这种贸易是什么呢?我觉得弗兰克教授没有说清楚 这种贸易,当时的国际贸易和现在的不同,地区性很强。当时地区间的联系远不如今天那样密切,弗兰克把世界经济的一些现象搞在了一起,所以他在看法上有失偏颇也就无 法避免了,这也是他的主要问题。当然我仍认为他贡献很大,否则我不会为他写序。 周:最近20多年来,应当说,中国本土的学术界与国外的互动日趋频繁,彼此的认识和了解不断加深,但由于语言乃至文化上的隔阂,这种认识与了解仍然是有限的。你身 处美国的学府,又时常往来于欧洲、日本等地,对这些地区的中国学,特别是中国经济史研究的现状及其趋势比较了解,在你的印象中,有哪些比较重要的研究趋势? 王:最大的趋势有两个:第一,我们现在做研究的时候,虽然也有做短期的,但多半的学者,包括年轻学者,都比较愿意考虑长期的问题,这就会使我们的研究视野放在比 较大的范围内。另外,越来越多的学者愿意把中国历史作为历史的一部分来看待。有的将中国历史放在亚洲,有的放在世界历史之内,就像我以前做的那样,做一些比较,看看相互之间的联系。这非常有好处,因为将来我们作中国史研究的学者,和其他历史专业的人的来往会越来越多,这样,我们就更能说服别人,研究中国历史的意义在哪里?我在回答你的问题时,并没有想到具体的课题,虽然现在有一些很好的课题,如清代满州人的特点,这些特点是如何影响清代的历史的?但我觉得更重要、范围更大的是中国历史本身。从一个历史学家的立场来看,中国历史的地位可以说越来越高。但所谓“高”,是指它与其他国家的历史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了。这种现象不仅在美国,我在日本也看到了。在美国,中国史与世界史联系在一起,在日本则和亚洲史联系在一起。所以,我对中国史研究的前景很乐观。 周:读过你的《转变的中国》的人,都明白你跟黄宗智教授关于中国经济史的见解存在着明显的分歧,你还曾撰文批评黄教授关于中国小农经济变迁的论著。最近黄教授就 你的同事彭慕兰教授的《大分流:欧洲、中国及现代世界经济的发展》一书撰写了长篇书评,对彭教授书中的核心观点及论证提出了严厉的批评,从而拉开黄、彭激烈论辩的序幕。你是这场论辩的知情人,能否简单地介绍一下你们和黄教授之间的根本分歧所在? 王:黄教授对中国近代经济史有一种说法,以为中国近代经济没有一点发展和变化,从明代到改革之前,没有多大变化。我们认为,他的这种说法太简单。他也不愿意看更 多的材料,靠比较少的材料来提出论点。我们和黄教授之间最基本的分歧在于:中国经济,特别是江南经济,从明代以来有没有变化?如果有,是什么变化?黄教授觉得没有什 么变化,有,也是不好的变化。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所谓“没有发展的增长”。其实,这个概念也不是他发明的,别人也曾有相同的说法,但只有他还坚持着。有意思的是,他最近写的和他过去写的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中间似乎没有看新的东西,受新的影响,他的看法是死的。除了黄教授,大多数人都认为有变化。大家都同意,肯定有一些变化。在一段时间,经济发展了;另一段时间,经济可能会遇到问题。尽管大家对这种变化的原因可能有不同的解释,但大家都承认有一些变化,有好的,也有坏的。但是据我理解,黄教授认为几百年的经济史都没有变化,太简单、太表面了。他的看法是与那些坚持欧洲特点和好处的人一样的,比如,黄教授说中国江南几百年没有变化,有一些做欧洲历史的人听了很高兴,因为黄教授的说法支持了他们的老一套。除了少部分人,大多数人不支持他们的意见。双方辩论的文章很快就将发表在《亚洲研究》上,希望能够翻译成中文,让更多的中国国内的学者有机会读到。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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