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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人和我们(1)(20050309)


    从前有一个小男孩。在他识字之前,父亲已给他讲过希腊和特洛伊战争的故事。对他来说,赫克托和阿基里斯就像他的兄弟一样亲切,而当奥林匹亚的诸神争吵的时候,他会想起他的叔叔和阿姨。七岁的时候他进入一所寄宿学校,此后的七年被用于学习希腊文拉丁文和英文的互译。然后他去了另一所寄宿学校,那里的教学分古典和现代两方面。后者在男孩们和老师们的眼中是低等的,那种程度正如在一个军国主义的国家里,文臣们被武官们看作是低下的:历史和数学是大有潜力的,就像专业人士;自然科学则不然,全体被贴上了“滥学问”的标签,它们就像生意人。古典的一面同样具有别致的划分:希腊文,就像海军,是贵族的军种。
    如今,人们很难相信这不是童话而是对三十五年前英格兰中产阶级教育的历史记述。对任何一个这样成长起来的人来说,希腊罗马和他对儿童时代和课堂的记忆太多地纠缠在一起,以至于他很难客观地看待这些文明。在看待希腊的时候尤其如此。大约到18世纪末,欧洲认为自己更多的是一个基督教世界而非欧洲,它是罗马帝国的后裔,而它的教育系统建立在对拉丁语的研究上。后来,希腊研究拥有同等的,甚至更高的地位,这一兴起是一个19世纪的现象,它与欧洲国家和民族主义情绪的发展步调一致。
    特别显著的是,如今的发言者在晚宴之后谈起我们文明的来源的时候,他总会提到耶路撒冷和雅典,而不是罗马,因为后者是一个已经不复存在的宗教和政治的统一体,很少有人相信或者渴望它的复兴。希腊文化和我们的文化之间在历史上是不连续,而且若干世纪都缺乏直接的影响,这使它在被重新发现的时候更容易被各个民族塑造成自己的形象。有德国的希腊,法国的希腊,英国的希腊——也许还有美国的希腊——它们都很不同。举个例子,如果荷尔德林遇见了裘维特(Jowett),可以设想他们不会明白对方说的任何话,只好冷淡地告辞。
    即使是在同一个国家里也共存着不同的希腊。比如,这里有两幅英国漫画:
    X教授,道德哲学科目的理德主任,59岁,已婚,有三个女儿。宗教:英国圣公会(普通)。政治态度:保守。住在一个装满维多利亚小摆设的郊区小房子里。不娱乐。抽烟斗。不会注意到他吃什么。爱好:园艺和孤独的长途散步。厌恶:外国人,罗马天主教,现代文学,噪声。当前的忧虑:他太太的健康。
    Y先生,古典学教师,41岁,未婚。宗教:无。政治态度:无。住在大学里。拥有私人收入而且为本科生提供很好的午餐聚会。爱好:旅行和收集古旧的玻璃。厌恶:基督教,女孩,穷人,英国烹饪。当前的忧虑:他的身材。
    对X而言,希腊这个词意味着理性,黄金分割,对情感的控制,超越迷信的自由;对Y而言,它显然意味着欢乐和美,感官的生活,超越压抑的自由。当然,作为优秀的学者,他们都知道各自的观点是片面的;X无法否认很多希腊人心仪神秘的崇拜,并且沉迷于那些基于“文明人的普遍的道德感所宣扬的不需要证明也不允许申诉的判断”的习惯;Y同样能意识到写《法律篇》的柏拉图和苏格兰的牧师一样有清教徒气质;然而他们和他们梦想中的希腊的情感联系是从小形成的并且被多年的钻研和热爱所加强,这要比他们的知识更强大。
    希腊文化能够吸引个性不同的人,这也许是它的丰富和深度的最有力地证明。常言道,每个人生来不是柏拉图主义者就是亚里士多德主义者;但在我看来,有比这反差更大也更重要的区分,比如,在热爱艾奥尼亚和热爱斯巴达的人之间,在同时致力于研究柏拉图和亚里斯多德的人与那些更喜欢希波克拉底和修希底德的人之间。
    二
    古典研究作为高等知识的核心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而且在我们可以预见的将来它也不会回归。我们必须接受一个既成事实,如今和将来的受过教育的人不会再阅读拉丁文和希腊文。我认为,这意味着如果古典著作要继续发挥任何教育上的作用,那么罗马和希腊研究必须在着重点和方向上做出变化。如果希腊文学只能在翻译中被阅读,那么通向它的途径不再会是美学的。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的翻译中的美学损失总是巨大的;英国的和希腊的语言和文化之间差距之大,造成的损失简直是致命的;我们几乎总是可以说,作为英语诗的希腊作品翻译得越好,它就越不像希腊诗(比如蒲柏翻译的《伊利亚特》),反之亦然。
    首先这里有一个作诗法的困难;定数的无韵诗和定性的有韵诗除了都是有节奏的形式之外毫无共同之处。一个英语诗人可以愉快地尝试去写定数的诗,把它作为一种技巧练习或者一种表示虔敬的行为:
    带着这些话赫尔墨斯飞离了高耸的奥林匹斯山
    而普里阿摩斯毫无畏惧地走下他的战车,
    命令伊达俄斯留下来把守路口以防
    野兽,老国王同时勇毅地大步向前
    (罗伯特·布瑞吉斯(Robert Bridges)译,伊利亚特,24章,468—471)
    可是人们只会把这当成是一种怪异的定量的音步,而怪异是非常“非荷马的”风格特征。
    然后是词序和诗藻的问题;希腊语是一种意义不依赖于句子中的次序的具有词尾曲折变化的语言,这跟英语不同;希腊语有丰富的复合型的表示特性的名词,而英语则不然。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这两种文学的诗意的感性极端的不同。与英诗相比较而言,希腊诗显得原始,也就是说,它处理的主体和感情比我们的要更简单和直接;然而另一方面,其语言习惯要比我们的更加错综复杂。原始的诗歌用迂回的方式说简单的事情,而英诗试图用直白的方式说复杂的事情。历代英语诗人不断地去重新发现“一种真正是被人使用的语言”的努力,在一个希腊人看来是不可理解的。
    杜德雷·费茨(Dudley Fitts)在他给《希腊戏剧的现代翻译》写的导言中引用了一小段《美狄亚》中的轮流对白:
    美狄亚:为什么你要途经大地的预言的中心?
    埃勾斯:去问孩童的种子如何能为我所有。
    美狄亚:苍天在上,你生活到如今仍无子嗣?
    埃勾斯:我没有子女,正是因为某些神的意志。
    美狄亚:是已经有了妻室,还是从未见识过床笫?
    埃勾斯:不是的,我并非与婚姻无缘。
    正如费茨所说,这显得荒诞无稽,可是这可怜的翻译者还能做什么?如果,比如他把最后两行翻译成现代习语:
    美迪亚:你结婚了还是单身?
    埃勾斯:结婚了。
    这就不再可笑了,但它也完全失去了原来风格的一个基本成分,即在隐语中表现使用诗意的装饰的简单问答。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过去的英语诗人熟悉并且无比敬仰希腊诗歌,但确实很少有人显示出在写作风格上受到了影响——密尔顿,也许还有勃朗宁受过悲剧作家的影响,霍普金斯受过品达的影响,这是我能想到的仅有的人物。
    把诗歌从一种语言翻译到另一种语言对诗人而言是宝贵的训练。我们希望每代人都会完成荷马,埃斯库罗斯,阿里斯托芬,萨福等人的作品的新译本,但它们在公众中的重要性会减小。在阅读史诗和剧作的时候,一般的现代读者会发现历史性的或者人类学的视角会比美学的更加富有成效。他不会去问“《俄狄浦斯》是一部多好的悲剧?”或者“柏拉图这样的或者那样的论点是对还是错?”,他会试图去把希腊人的行为的所有方面,他们的喜剧,科学,哲学和政治看作是一个完整而独特的文化中的互相联系的部分。 因此,在选编这部文集的时候,我试图使它成为对希腊文化而不是希腊文学的一个介绍。
    一部文学选集如果只选埃斯库罗斯而省略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德斯,那会很荒谬,但如果有人想理解希腊戏剧的形式和理念,选《奥瑞斯提亚》(Oresteia)三部曲要比选三位剧作家的单独的作品要好;同样道理适用于其他的诗体的选编,它们重视代表性的特征而不是个别的诗才。
    此外,在对哲学家著作的节选中,我的意图不是完整地展示柏拉图和亚里斯多德,而是展示希腊思想家如何处理某些问题,比如宇宙论的问题。最后,希腊医学和数学是希腊文化非常基本的组成部分,即使是对初学者而言,它们也是不能被忽视的。
    由于篇幅所限,这个选集把很多重要的材料排除在外。然而,我仅仅出于个人的好恶有意识地排斥了一位作者。然而,我相信并非只有我自己发现,卢西安(Lucian)作为最流行的希腊作家之一,对于被魔鬼缠身的我们这代人来说显得太“文明”了。
    三
    没有任何一部单独的希腊文艺作品像《神曲》一样伟大;也没有任何一位希腊文艺家现存的作品集像莎剧全本那样动人心魄;作为一个时期中在一种媒介里进行的持续的创造活动,七十五年多的雅典戏剧,从埃斯库罗斯最早的悲剧到阿里斯托芬最后的喜剧为结束,它们被从格吕克的《奥尔弗斯》到威尔第的《奥赛罗》的一百二十五年的欧洲戏剧的黄金时代所超越。然而,任何公元前五世纪的雅典人对从但丁到如今的我们的社会的充满迷惑的,其尖锐性会日趋增强的评论肯定是:“是的,我能看到所有的伟大文明的作品;可为什么我没法去认识任何文明的人?我仅仅遇到了对艺术一无所知的专家,对上帝毫无兴趣的哲学家,对政治漠不关心的牧师,还有只了解其他政客的政客们。”
    文明是怀特海教授所说的野蛮的混沌与繁文缛节之间的珍贵的平衡。野蛮蒙昧是统一的浑然未分;繁文缛节是有所划分的,但是缺乏核心的统一。文明的理想是在最小的压力下的最大数量的独特行为的浑然一体的综合。比如,我们不能说一种原始部落的丰收舞蹈是一个能给参与者带来表演快感的审美的戏剧,或者是一个从外部表现了对控制收获的力量的内在虔诚的宗教仪式,或者是一种保证更好的收获的实效的科学技术:用这些词汇来考虑它的确是愚蠢的,因为舞蹈者们还不会做出这样的区分也不能理解它们的意义。
    另一方面,在我们这样的社会里,如果一个人去看芭蕾,他就是要让自己愉悦,他所要求的是舞蹈艺术和表演在审美上令人满足;当他去作弥撒的时候,他知道弥撒唱得好坏并无关系,重要的是他的心思中对上帝和他的邻居的态度如何;当他耕种一块田地,他知道拖拉机好看与否,或者他是一个狂妄的罪人还是一个知道悔改的罪人都与收成无关。他的问题和野蛮人的问题非常不同;他面临的危险是,他不是作为一个在每个行动中都完整的人而存在,他将会分裂为争夺优势的三个不相关的碎片:审美的碎片去看芭蕾,宗教的碎片去作弥撒,实用的碎片去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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