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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前后新历史考证学兴起原因初探(2)

王国维和陈垣是新历史考证学的两位巨擘。王国维主要采用清代考证学(主要是考经)中文字音韵训诂学的治学路数来治史。他考史的方法是二重证据法,“地下之新材料”与“纸上之材料”相互“补正”的途径,是文字音韵训诂之学。梁启超说:“小学本经学附庸,音韵学又小学附庸,但清儒向这方面用力最勤,久已‘蔚为大国’了。”(注: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朱维铮校注《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329页。)清代学者把文字音韵训诂之学纯熟运用于考证之中,王国维对此深得要领,但又大加发展,用以考释新旧材料,“古史新证”。他认为:“苟考之史事与制度文物,以知其时代之情状,本之诗书以求其文之义例,考之古音,以通其义之假借,参之彝器,以验其文字之变化。由此而知彼,即甲以推乙,则于字之不可释,义之不可通者,必间有获焉。然后阙其不可知者,以俟后之君子,则庶乎其近之矣。”(注:王国维:《毛公鼎考释序》,《观堂集林》卷,第6,17页,《王国维遗书》第1册,上海古籍书店,1983年。)许冠三指出:“王学的最大建树在古史研究,古史研究的出发点在古文字学,立足点在小学。亦即由小学以通史,正如乾嘉诸老之由小学以通经。”(注:许冠三:《新史学九十年》,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104页。)陈垣则直接师承清代历史考证学家的方法和精神,全祖望、顾炎武、钱大昕、赵翼、王鸣盛等清代考史大家向为陈垣所推重。无论是他“竭泽而渔”地搜集材料、列举类例和归纳演绎的研究方法(注:参见牛润珍:《陈垣学术思想评传》,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第247-260页。),还是寓通史以致用、表彰民族气节于考证之中的深刻用意,均深得清代历史考证学的精髓。可见,他们的治学都以清代考证学为出发点,只是所承继的重点有所不同。
    晚清以后,社会的剧变导致了学术风气的转移,最主要的是今文经学的复兴取代了古文经学的一统地位。历史考证在研究对象与研究旨趣上也发生了相应转变。王国维说:“道咸以降,涂辙稍变。言经者及今文,考史者兼辽、金、元,治地理者逮四裔,务为前人所不为,虽承乾嘉专门之学,然亦逆睹世变,有国初诸老经世之志。”(注:王国维:《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观堂集林》卷,第23,36页,《王国维遗书》第4册,上海古籍书店,1983年。)考证的方法仍在继续延用,而考证的宗旨则转变为以“经世”为要务,民族史、边疆史地等成为历史考证新的主要的研究领域。梁启超在讲到清朝末年的学术变化时认为:“清朝正统学派--即考证学,当然也继续工作。但普通经学史学的考证,多已被前人做尽,因此他们要剑走偏锋,为局部的研究。其时最流行的有几种学问:一、金石学;二、元史及西北地理学;三、诸子学。”(注: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朱维铮校注《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122页。)晚清以来考证学的变化表明,历史考证仍然是学人治学的主要方法,考证之学也绝非就意味着脱离现实,相反,晚清史家究心于边疆史地、辽金元史诸领域的考证研究,都与现实有着密切关系。清代考证学的发展和变化,为20世纪新历史考证学的出现,在方法和旨趣上都产生了多方面的影响。
    二、新历史考证学形成的原因
    20世纪新历史考证学之所以能够从传统考证学中脱胎而来,基本前提是走出经学的羁绊,区别出经学考证与历史考证间的异同,在力图摆脱经学束缚的基础上认清传统考证学的价值。钱穆指出:“晚清康廖诸人之尊经,其意惟在于疑经,在发经之伪,在臆想于时代之所需要而强经以从我。盖经学之至于是已坠地而且尽。”(注:钱穆:《经学与史学》,杜维运、黄进兴编《中国史学史论文选集》第1册,华世出版社,1976年,第136页。)晚清时候,经学自身的发展已呈穷途之势,而史学却更加受到重视。诸如王国维、梁启超等人,已将研究的主要精力转入史学。梁启超“由经师弟子转变而为新史学家。”(注:周予同:《五十年来中国之新史学》,《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522页。)王国维“对于学术界最大的功绩,便是经书不当作经书(圣道)看而当作史料看,圣贤不当作圣贤(超人)看而当作凡人看。”(注:顾颉刚:《悼王静安先生》,陈平原、王枫编《追忆王国维》,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年,第132页。)经过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狂飙扫荡,经学走向终结。五四时期史家对于如何看待与处理经学的材料和研究方法极为重视,综其所论,有两点非常突出:
    其一,视经学的材料为史学的材料,视经学为史学,扩大了史学的研究范围。1921年,吕思勉在《论经学今古文之别》一文中说:“吾辈今日之目的,则在藉经以考见古代之事实而已。夫如是,即‘发生今文与古文孰为可信’之问题。予谓皆可信也,皆不可信也。皆可信者,以托古改制之人,亦必有往昔之事实,以为蓝本,不能凭空臆造;皆不可信者,以其皆为改制之人所托,而非复古代之信史也。”(注:李永圻编:《吕思勉先生编年事辑》,上海书店,1992年,第106页。)这段议论颇有代表性。吕思勉已不再纠缠于今文、古文的孰是孰非,而是涵盖了今古文双方“皆可信皆不可信”,其立意在于史学,即“藉经以考见古代之事实。”顾颉刚回顾二十年代的经史关系时,也有同样的观点:“窃意董仲舒时代之治经,为开创经学,我辈生于今日,其任务则为结束经学。故至我辈之后,经学自变而为史学。惟如何必使经学消灭,如何必使经学之材料转变为史学之材料,则其中必有一段工作,在此工作中我辈之责任实重。”(注:顾颉刚:《顾颉刚读书笔记》卷5,转引自顾潮、顾洪著《顾颉刚评传》,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5年,第10、11页。)其二,仍然看重经学考证的方法,强调用治经的方法治史。梁启超、顾颉刚、吕思勉等史家都极言应“有意识地”以治经之法治史,如柳诒徵列举三礼、古音、六书、舆地、金石等“一一如其法以治之”,应当是后人努力的方向。(注:柳诒徵:《中国文化史》,《学衡》64期(1928年7月),第51页。)
    不过,如果仅仅是将治经的方法移植过来,并不足以形成传统考证学向新历史考证学的转型,梁启超讲得十分清楚:“凡此皆以经学考证之法,移以治史,只能谓之考证学,殆不可谓之史学。”(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朱维铮校注《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44-45页。)金毓黻同样认为:“考证之学,本不能独立成一学科,而吾国之治经,即等于研史,不惟治经当用考证学,即就史学而论,亦无不用考证学,为其治史之方法也。”历史考证,本为史学研究的常见方法。但是,“果其所用之方法,日有进步,则旧书可变为新,否则不惟不进步,而日呈衰颓之象,则新者亦变为旧矣。是故研究之对象,不论其为新为旧,而其研治之方法,则不可拘守故常,而应日求其进步,其所谓新,亦在是矣。”(注:金毓黻:《中国史学史》,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397页。)史学走出经学羁绊的更深刻的意义,是史学得以摆脱经学思想和义例的长期束缚,有可能将追求历史真实真正作为观念和方法上的学科目标。黄进兴指出:“传统经典已不复是最后诉求的权威,史料与事实的关联方构成新史学关怀的焦点。”(注:黄进兴:《中国近代史学的双重危机:试论新史学的诞生及其所面临的困境》,《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新6期(1993年),第276页。)中国史学一直有着强调实录的“求真”精神,但这是囿于传统史学范畴之内的。现代意义上的史学“求真”,始于儒家经典神圣光环的被打破,以及对学术“独立”的追求和对学术研究自身的“尊重”。梁启超说学者应该“为学问而学问,断不以学问供学问以外之手段”,学问的价值,“在善疑,在求真,在创获”。(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朱维铮校注《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86页。)他以“求真”、“求博”、“求通”为标准来衡量治学,其中又以“求真”为首位。(注:梁启超:《治国学的两条大路》,《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九》,中华书局,1989年,第113-114页。)顾颉刚则认为,学问“只当问真不真,不当问用不用”,“应用只是学问的自然结果,而不是着手做学问时的目的”。(注:顾颉刚:《自序》,《古史辨》第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25页。)传统的历史考证学是以实事求是和无徵不信为基本准则的,这与五四前后要求为学术而学术、视学术为目的而把“求真”作为首要目标的治学宗旨基本相符合。不同的是,旧的考证学在贯彻实事求是的原则方面,在观念上和认识上均有诸多的束缚和局限,而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有可能摆脱这些束缚和提高认识程度,这是新历史考证学的“新”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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