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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故事,而是活下去的精神”——独家专访中国神话学会副会长刘亚虎(2)


    用文艺创作来“解码”“传送”
    中华神话确实要与现代生活对接,让世人对中华文化和民族精神形成共鸣。在世界语境里,中华神话与西方文化平等对话,是文化“走出去”的极好载体
    解放周末:无论从数量还是精彩程度而言,中华民族的神话绝不输于希腊神话。但为何西方神话深入民间、妇孺皆知,而我们的神话却似乎“养在深闺人未识”?
    刘亚虎:就拿希腊神话来说,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由于政治、宗教等因素,神话、史诗传统得到了很好的发展,并且一直没有中断而延续下来。
    希腊神话产生于希腊的远古时代,曾经与古希腊宗教密不可分。宗教崇拜在古希腊人民的生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崇拜的对象就是希腊神话中那些主要的神和英雄。古希腊有很多宗教节日,其中重要的有敬奉宙斯的奥林匹亚节和尼米亚节,敬奉光明之神阿波罗的皮托节,敬奉海神波塞冬的伊斯特摩斯节。古希腊神话、宗教以及与其相适应的城邦制度互依互存。
    另外,诗人、学者在传承神话、史诗方面也起了很大的作用。公元前8世纪,诗人赫西奥德创编了《神谱》,以长诗的形式系统地叙述了希腊神话;盲诗人荷马创编了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公元前6世纪中叶,雅典执政者庇西特拉妥领导学者们编订、整理了荷马史诗。公元前三世纪和二世纪间,再经托勒密王朝都城亚历山大城几位学者精心校订,荷马史诗有了最后的定本。希腊神话、史诗传统就这样流传于世。
    而中华神话传统没有很好地延续,有其历史的原因。远古时期,中原大地曾经部族林立。部族争斗,一个部族失败了,其神和神话或被排斥,或被改造,常导致他们缺乏完整的系统,尤其是周代商而立以后,充满神秘色彩、夸张神力的巫官文化逐渐折入以人伦为本位的史官文化,流传下来的神和神话逐渐受到理性改造。神话也就遭扭曲,被肢解,失去发展的机遇。
    解放周末:希腊神话在全世界广泛传播,中华神话怎样才能在世界范围广泛传播?
     刘亚虎:一种非常有效的途径便是用各种类型的文艺创作进行当代“解码”,并用现代化的多元手段“传送”给大众。
    我实地考察了很多地方,发现还是有很多神话文本的,如河北涉县娲皇宫景区有女娲宫导游文本,云南元阳县菁口村有关于哈尼族神话《窝果策尼果》的哈尼族摩批、咪古文本以及导游文本,湖南泸溪县辛女村有关于盘瓠神话的不同主体的文本等。同时,神话还可以做成游戏,很适合年轻人,这才是有趣的方式。
    中华神话确实要与现代生活对接,让世人对中华文化和民族精神形成共鸣。在世界语境里,中华神话与西方文化平等对话,是文化“走出去”的极好载体。
     并非遥不可及,而是密不可分
    中国创世神话,影响、参与建构着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精髓。比如,神话里肯定了原初混沌物质形态的气态、水态,强调了“精”、“魂”;延伸到民族传统文化,强调内在精神的东西,强调某种形式的“魂”
    解放周末:您长期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工作,是什么机缘开始进行神话研究的?
    刘亚虎:我是上世纪80年代承担国家级课题“少数民族史诗研究”子课题“南方史诗研究”而开始研究神话的。南方史诗其实基本上都是神话的系统化、韵文化、仪式化,而且当时不少还以各种形式活跃在民族生活中。我搜集文献,又到实地考察,没想到神话就像是一座宝藏,我深深沉浸其中。
    解放周末:与神话的相遇,对您的人生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刘亚虎:印象最深的是,我开始感悟人的“生”和“死”。我永远忘不了第一次去云南实地考察神话研究的情景,那是上世纪80年代,我一次去了两个地方,一先一后经历了生与死的两种体验。
    我先去了佤山,马上被山寨那种“生”的气息所深深感染。晚上,当地人都会一起喝佤山的酒,一杯酒下肚,直感觉一股热流从丹田直冲脑顶,浑身充满力量。接着,跟着寨里人跳起舞来。这之前,我可从来没进过舞场。可是,当天晚上手脚竟那么灵活,跟着跟着就会跳了,跳着跳着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半夜,被人推醒,说是吃夜宵。两个瓦罐,一个白白的,是蜂蛹;另一个,是我从来没见过的金黄色的虫子。寨里人说,这是天神木依吉最早放出来的昆虫,吃了可以增加人的生命活力。我吃了直觉得浑身肌肉在膨胀,第一次体验到,人的生命活力竟可以如此地扩展、再扩展,似乎永远充满着弹性;而且,这种体验一直在延伸。之后,每次干活干得累了,一回味这种体验,力量就好像井水一样又冒了出来。
    这样的生活体验其实就和佤山的居民们口头流传的神话史诗《司岗里》有关。司岗里,是佤族关于天地形成、人类起源的传说。“司岗”,沧源一带的佤语解释为葫芦;“里”,为出来之意——即佤族是从一只大葫芦里走出来的。为了表示对先民们开天辟地精神的崇敬,一些佤族部落酋长便纷纷自称葫芦王,明清之际的汉文典籍里便有把沧源一带称为葫芦王地之说。这是一个既类似盘古开天地,又类似《圣经》中诺亚方舟的神话:沸腾的洪水淹没了大地,世上的巨人都死光了,只剩下天神达梅吉和一头母牛,达梅吉和母牛交配,母牛怀孕产下一个葫芦,葫芦一天天长大,里面有了说话的声音。达梅吉在葫芦的底部砍了几刀,砍掉螃蟹的头和人的尾巴,人类和世上的精灵都出来了。这是一部佤族辉煌瑰丽的《创世纪》。
    解放周末:神话已经成为了文化的一种内在肌理,也融入了佤族人的生活。
    刘亚虎:不仅佤族人是这样。接着,我又来到乌蒙山。按照彝族神话,这里是彝族发祥地。洪水后,他们的始祖就是在这里迎来三位仙女,生下最早的“六祖”;而且,彝族每一个成员无论在什么地方死了,他的灵魂都会回到这个地方安息。就是说,这里永远是彝族人安魂的乐园。
    去到那里,一看,的确非常雄伟,特别是高山之顶,根本想象不到,是一大片一望无际的草地;绿草中间,还时不时流淌着一条条清澈的泉水,点缀着一丛丛野花,美极了。我一下子躺在草地中间,很久很久脑袋没有一点思维。我第一次感觉到,天和地贴得那么紧,生和死挨得那么近。人生短暂,宇宙无垠,这或许就是彝族神话带来的启示。
    解放周末:在不少人印象中,神话只是遥不可及的传说,顶多是人类想象力的源头,与我们的观念、行为关系不大。您怎么看?
    刘亚虎:其实,中国创世神话,影响、参与建构着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精髓。比如,神话里肯定了原初混沌物质形态的气态、水态,强调了“精”、“魂”;延伸到民族传统文化,强调内在精神的东西,强调某种形式的“魂”。比如,从《论语·子罕》的“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一直到文学艺术“诗言志”、“以形写神”。
    中华创世神话揭示了宇宙本原存在二元对立的动力源,它们运动、演化生成了天地。中华创世神话凝聚了中华民族共有的美好品格、奋斗精神。创世主体依靠扎实的劳动创造世界,乐于艰苦,甘愿牺牲;神话叙事彰显了民族脚踏实地、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又展示了超越意识、丰富的想象力,这哪里遥远了?它当然与我们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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