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文学家和诗人,柳宗元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是早已被承认了的。作为思想家,他在中国唯物主义、无神论发展史上的杰出贡献,也为当代中国思想史研究者所肯定。然而,这些成就却“掩盖”了他在史学史上的建树。柳宗元的学术活动及其撰述,实为中唐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是一个被历史学界所忽略的问题。 一、《贞符》《封建论》:关于国家起源和历史进程的新认识 天人关系问题,一直是中国思想家、史学家长期争论不休的问题。司马迁第一次明确地提出要把推究“天人之际”作为历史撰述的重要内容,这在史学思想发展上具有重大的理论价值。此后,在很长的历史年代里,关于“天人之际”的问题,一直为思想家、政治家和史学家所关注,它既是哲学、政治,又是历史理论的重要问题。其间,始终贯穿着“天人相合”和“天人相分”两种论点的斗争。在这个理论斗争中,柳宗元继承和发展了荀子、王充等人的唯物主义和无神论传统,把“天人相分”的理论发展到一个新的水平。他的《天说》、《天对》、《{K18906.jpg}说》、《时令论》、《断刑论》等著作都有精彩论断,其中有的“在中国唯物主义史上是值得大书特书的见解”①。近人章太炎指出:“排天之论,起于刘、柳(原注:王仲任已有是说,然所排者惟苍苍之天而已,至刘、柳乃直拔天神为无)”②。柳宗元以其光辉成就,与刘禹锡同为“排天之论”的健将,这是学术界公认的结论。 柳宗元对“天人之际”问题所作的批判性总结,还表现在他对国家起源、历史进程等重大历史理论问题提出了新的认识。如果说他对“天命”的否定,是廓清了有关天神历史的种种迷障,那么他对“圣人之意”的否定,则是为了矫正人们对于世俗历史的种种曲解。诚如有的论者指出:柳宗元“对神学天命论的斗争,从自然观一直贯穿于历史观”,从而展开了“对神学历史观的批判”③。 在柳宗元的论著中,《贞符》和《封建论》比较集中地讨论了有关国家起源和历史进程问题。《贞符》的主旨是要以历史事实批判传统的符命之说,阐明“生人之意”(即“生民之意”)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柳宗元在《贞符》序文中一开始就把批判锋芒指向前代的名儒硕学如司马相如、刘向、扬雄、班彪、班固等,斥责他们“皆沿袭嗤嗤,推古瑞物以配受命”,类似“淫巫瞽史”之言,起了“诳乱后代”的不良作用④。他不赞成所谓“古初朴蒙空侗而无争,厥流以讹,越乃奋敚斗怒震动,专肆为淫威”这种想当然的说法。同时,勾勒出一幅人类从初始阶段开始进入国家产生时代的历史画卷。从思想渊源上看,柳宗元无疑是继承了荀子和韩非关于国家起源的进化观点;以今天的眼光看,这幅画卷不免过于粗糙和幼稚,有些细部距离历史真实甚远。但是,在他之前能够作这种具体的历史描绘的人是不多见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柳宗元在描绘这幅历史画卷时,是从外在的自然条件(“雪霜风雨雷雹暴其外”)和人类的生理欲望(“饥渴牝牡之欲驱其内”)来说明人类社会的进化的。即人类为了吃、穿、住、“牝牡之欲”而逐步懂得“架巢空穴”、“噬禽兽,咀果谷”、“合偶而居”;而后由于对物质生活资料的争夺,而产生交争、搏斗,于是才有“强有力者出而治之”,才有“君臣什伍之法立”,才有“州牧四岳”,才达到“大公之道”;而“大公之道”的实现,又是“非德不树”。可见,柳宗元在阐述人类初始生活状况和国家起源问题时,是从人类自身的历史来说明的。这些看法,包含着对于人类如何从原始社会进入阶级社会的“天才的猜想”,在古代历史理论发展史上闪现出耀眼的光辉。从世界范围来说,诚如恩格斯所指出的:在19世纪60年代以前,“根本谈不到家庭史。历史科学在这一方面还是完全处在摩西五经的影响之下”;这是就家庭史说的,如果从原始社会史来说,1877年摩尔根的《古代社会》出版后,才“在原始历史观中”引起了革命⑤。这说明,整个人类对于本身初始阶段的历史的认识,确是一个十分艰难的过程。柳宗元在9世纪初提出的这些看法,是很难得的。 《贞符》的理论意义,是通过对于历史的考察,证明“唐家正德,受命于生人之意”,进而证明历代皇朝的兴起“受命不于天,于其人;休符不于祥,于其仁”,强调人事的作用和政策的作用。作者痛斥历史上那些“妖淫嚣昏好怪之徒”制造“诡谲阔诞”,“用夸诬于无知氓”,并公开反对帝王的封禅活动。所有这些,对于揭去笼罩在历史上的神秘外衣,恢复历史的世俗面貌,启发人们正确地认识历史,都起了积极作用。但是,柳宗元关于历史进程的理论并没有只停留在这个认识上,他在《封建论》中进一步探讨了历史变化、发展的原因,从而把他的史论又推向一个新的境界。 《封建论》的主旨,是作者提出“势”这个哲学范畴作为“圣人之意”的对立面来说明历史变化、发展的原因。《封建论》一开始就提出“生人果有初乎”⑥的问题,这里的“初”跟《贞符》里说的“惟人之初”的“初”是同一个意思,即从无“封建”到有“封建”的发展过程。“封建”是指所谓“封国土,建诸侯”的分封制。作者从分封制的出现和沿袭去推究它产生的原因,这在方法论上是由近及远、由现代去认识过去的一种方法。从今天的观点来看,柳宗元所阐述的分封制产生的历史原因显然是很肤浅的;他把分封制一直上溯到尧、舜、禹时代,也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但是,《封建论》的理论价值在于,它提出了“不初,无以有封建”和“封建,非圣人意也”这两个前后相关联的命题。作者从人类处于“草木榛榛,鹿豕狉狉”的初始阶段,为了“自奉自卫”必须“假物以为用”到“假物者必争”,从“争而不己”到听命于“能断曲直者”,从“告之以直而不改”到“君长刑政生焉”,一直说到里胥、县大夫、诸侯、方伯、连帅、天子的出现,触及了人类从野蛮步入文明亦即国家起源的那一段历史。在这一点上,《封建论》同《贞符》有共同之处,它们的不同之处,是前者特别强调了“势”是历史发展的动因,而后者强调的是“生人之意”的作用。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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