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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传》史学理论初探

自梁启超“司马迁以前无所谓史学”一说出〔1〕, 学者多以为中国的史学理论肇自西汉。近十几年来,随着史学史研究的深入,孟子及先秦诸子的历史观得到不同程度的阐发,丰富了古代史学理论的宝库。其实,在孟子以前一个多世纪撰成的《左传》中,已有了系统而明确的史学观点,我国古代的史学理论是紧随着历史著述的产生而产生的。
    我国古代第一部称得上历史著述的,是《春秋》,它略具编年体史书的雏形,开创了私人撰史之风,受到历代学者的推崇。但书中的史学思想,如果不是三传和孟子的阐发,人们很难明其所以。《左传》则不同,它首创史书中的作者评论,以“君子曰”、“君子谓”等形式,表达作者对历史和史学的看法,还总结历代史官记史法则的“五十凡”,表明作者对史家书法和文字要求的见解。“君子曰”和“五十凡”等,向我们提供了研究《左传》史学主张和历史观点的最重要最直接的资料。
    我国古代史学家的史学主张,往往是通过对以前史学的反思总结和评论来表现的。《左传》也是如此。书中两次以“君子曰”的形式,评论《春秋》史学的特点。一次在成公十四年,君子曰:“《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非圣人谁能修之?”一次在昭公三十一年,君子曰:“《春秋》之称,微而显,婉而辨,上之人能使昭明,善人劝焉,淫人惧焉,是以君子贵之。”这两段文字,既是对《春秋》的赞扬,更是《左传》作者自觉史学主张的集中表现。其中共提出史学三个方面的明确主张,一是史学的目的与作用,二是史家著史的态度,三是史书的文字表达。
    我国古代的统治者,很早就对历史的作用有所认识。产生于西周初年的《诗·大雅·荡》中,就有“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的话头,批评殷人没有吸取夏朝灭亡的教训。《尚书·召诰》中,召公姬奭以夏商兴亡的历史警告周成王,“我不可不监于有夏,亦不可不监于有殷”。孔子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2〕肯定统治者吸取前代兴亡教训,学习治世的统治经验,就可以使政治安定、社会兴旺发展。《左传》作者将前人对历史鉴戒作用的认识予以归纳提高,作为历史著作编纂的目的明确地提了出来,指出,《春秋》这样的史书“上之人能使昭明”和“惩恶劝善”。
    “上之人能使昭明”中的“上之人”, 杜预解释为“在位者”〔3〕,就是从周王、诸侯到卿、大夫等各级掌权的人。在《左传》作者看来,历史家撰写历史著作,记载各个王朝兴衰的历史和统治方法的得失,是要向在位的和将来的统治者提供历史借鉴,让其学习好的经验,警惕恶的教训,头脑更加清醒,统治更为清明,政权巩固发展。这种对史学经世作用的认识,明确地将史学对统治者的教育作用提了出来,表现了《左传》作者高度的社会责任感,是其史学观点初显成熟的标志。为了使统治者“昭明”,《左传》中特别注意历代统治经验和兴亡教训的总结。《左传》作者反复对历史进行考察,为什么“纣有亿兆夷人”却成了亡国之君,周仅有“虎贲三千人”却取得了天下?历史上的兴亡之道究竟在哪里?《左传》成公二年“君子曰”总结道:“众之不可以已也。大夫为政,犹以众克,况明君而善用其众乎?《大誓》所谓‘商兆民离,周十人同’者,众也。”民心向背,决定了战争的胜负、政治的成败、王朝的兴亡,这是历史规律的总结。正是在对兴亡之道认识的基础上,《左传》桓公六年借季梁之口,提出了“夫民,神之主也”的命题,指出:“所谓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辞,信也。”将民看成了比神灵更重要的历史的主宰,而统治者的任务,则是为民谋利。《左传》文公十三年,通过对邾国迁都问题的争论,赞扬邾文公“命在养民”的认识和行动,说他是“知命”。《左传》中表彰了一系列恤民、重民的事例,说明,统治者要取得民心,必须从思想上“爱民如子”,在生产上“因民以时”,在政治上允许民众议论。〔4〕《左传》中的民本思想, 是先秦史学家历史哲学所能达到的最高认识。
    “惩恶劝善”,书中又说成“善人劝焉,淫人惧焉”,是指历史著作对人们行为的约束和社会风气的指导作用。青史留名,是世人的梦想。但留什么样的名,却是其中的关键问题。《左传》昭公三十一年说到《春秋》“黑肱以滥来奔”的记载时,发表了大段的评论,指出:“名之不可不惧也如是,夫有所有名而不如其已。以地叛,虽贱,必书地,以名其人,终为不义,弗可灭已。……或求名而不得,或欲盖而名章,惩不义也。”意思是说,邾大夫黑肱是个小人物,他带了滥地投奔鲁国,背叛了自己的国家。《春秋》中要记载鲁国得地这一大事,进而写上了献地者的名字,这就使他叛离祖国的不义之名永远钉在历史耻辱柱上了。看来,称名不能不慎重呵,对黑肱来说,史书留名还不如不留名哩。君子评论接着列举卫国大夫齐豹,因杀齐侯之兄絷,《春秋》就称其为“盗”的例子,赞扬《春秋》严格褒贬,“惩不义,数恶无礼,其善志也”。这是两件史书“惩恶”的典型。至于“劝善”的事例,则在书中举不胜举。例如襄公五年,表彰季文子相三君却无私人积蓄;昭公十二年,赞扬子产“无毁人以自成”;昭公十五年,盛誉叔向执行刑律严厉处分循私枉法的亲弟弟叔鱼。事实上,史书直书史事完全能够起到使“善人劝焉,淫人惧焉”的作用。《左传》襄公十四年,卫国大夫孙林父、宁殖将卫献公驱逐到齐国。襄公二十年,宁殖病死之前,耿耿于怀的是自己有逐君之名记载于各国史策中,希望儿子宁喜能设法替他纠正这个错误,把卫献公接回国来。他说:“吾得罪于君,悔而无及也。名藏在诸侯之策,曰‘孙林父、宁殖出其君’。君入则掩之。若能掩之,则吾子也。若不能,犹有鬼神,吾有馁而已,不来食矣。”悼子许诺,惠子遂卒。后来,宁喜果然遵照父亲遗嘱,将卫献公迎回国复位。
    应该指出,不同时代不同阶级的善恶观是不同的。《左传》强调的善恶标准是“礼”。君子曰:“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5〕书中,将是否合乎“礼”这一社会伦理道德规范, 作为评论历史是非的根本准则。对于那些只注意礼的形式而忽视其实质内容的做法,《左传》作者给予了严厉的批评。昭公五年,鲁昭公到晋国去,“自郊劳至于赠贿,无失礼。”女叔齐认为,鲁昭公置国内危机于不顾,而把演习礼的仪式作为要务,“言善于礼,不亦远乎!”君子为此称赞道:“叔侯于是乎知礼”,充分肯定了女叔齐对礼的根本在于治国的解释。在《左传》作者评论中,把凡是有利于民众有利于治国的行为都视为“知礼”,反之,则称为“非礼”,其有意于为社会的长治久安而引导社会风气的态度是十分明显的。
    人们常说,历史的判决是最公正无情的。在一定意义上说,历史家是铁面无私的审判官,而历史著作就是公正无情的判决书。史书中“褒见一字,贵逾轩冕;贬在片言,诛深斧铖。”〔6〕以《左传》为代表的历史著作,敢于无情揭露丑恶的社会现实和坏人坏事,表彰美好正义的事业和好人好事。这样,在现实社会中,恶人可能由于害怕遣臭万年的历史惩罚而不得不收敛自己的行为,志士仁人由于垂青史册的鼓励而更加坚定了斗争的决心,一般人将会以史书中的善恶事例作为自己的鉴戒,“以其善行,以其恶戒”〔7〕,从而“动则思礼,行则思义, 不为利回,不为义疚。”〔8〕这样, 历史著作就真正对人们的行为起到引导和规范的作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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