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五,批评司马迁的天命思想,指出“论成败者,固当以人事为主”。其言曰:《魏世家》太史公曰:“说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国削弱至于亡。余以为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内,其业未成,魏虽得阿衡之徒,曷益乎?”刘知几批评道:“未论成败者,固当以人事为主,必推命而言,则其理悖矣。……必如史公之议也,则亦当以其命有必至,理无可辞,不复嗟其智能,颂其神武者矣。夫推命而论兴灭,委运而忘褒贬,以之垂诫,不其惑乎?自兹以后,作者著述,往往而然。如鱼豢《魏略议》、虞世南《帝王论》,或叙辽东公孙之败,或叙江左陈氏之亡,其理并以命而言,可谓与子长同病者也”。[1](《史通·杂说上》) 其六,篇目称名有误。如《田敬仲完世家》,田常去世后谥为成子,而司马迁却在其生前称其为成子,犯了常识性的错误。 其七,载言与记事的比例失调。在对《左传》作了充分肯定之后,又将《史记》与之进行比较,批评《史记》记言夹杂在叙事之中,冲淡了记事,遂使读者失去对记事大纲的把握:“至于《史》《汉》则不然,凡所包举,务存恢博,文辞入记,繁富为多。是以《贾谊》、《晁错》、《董仲舒》、《东方朔》等传,唯上录言,罕逢载事。夫方述一事,得其纪纲,而隔以大篇,分其次序。遂令披阅之者,有所懵然。后史相承,不改其辙,交错分扰,古今是同”。[1](《史通·载言》) 三 刘知几的批评是否真有道理呢?让我们来逐条进行分析。 (一)关于道德评价问题。道德评价是中国史学的灵魂,也是中国史学最优秀的传统。史学作品应该成为社会评价体系,历史上发生的一切,都应该成为史学评价的对象。史学家应该具有社会的良心,把自己的社会评价渗透于社会,用于指导社会。从孔子的“善善恶恶”到章学诚的“史德”,表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都以是否有道德评价作为衡量一部史学作品的首要条件。 司马迁是否也这样认识道德评价的价值,这一点应该是毫无疑义的。有《太史公自序》为证:“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诗》、《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司马迁在这段话里十分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理想,那就是要追踪孔子,并且认定自己就是当代的孔子,像孔子那样把自己的价值评判贯穿于这部史学中去。 《史记》一书中司马迁最表钦敬之情的是孔子,司马迁最称颂的史学著作是《春秋》,《春秋》一部书给司马迁影响最大的就是道德评价了,司马迁“继《春秋》”,首先便是继承其道德评价,对历史人物用道德的尺度加以衡量,然后给予一定的历史地位。《太史公自序》以壶遂发问、司马迁作答的形式讨论“孔子何为而作《春秋》”的问题,司马迁的回答首先抬出老师董仲舒的观点,老师的答案是:“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是非”、“贬”、“退”、“讨”都是道德评价;“二百四十二年”指春秋时期,是道德评价的对象;“以达王事”是道德评价的标准。 司马迁对老师的观点完全赞同,说道:“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又概括地说:“《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司马迁继承了老师的观点,并且予以发挥,“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明是非”、“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都是进行道德评价,“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是道德评价的目的,是以“王道”为依据和归宿。 司马迁对史学中应该贯穿以道德评价这一点有明确的认识,并将其渗透于各个篇目之中。首先《史记》篇目编列便有其深刻寓意。《伯夷列传》置为列传之首篇,实是一种道德评价。伯夷、叔齐是善人,为什么“积仁絜行如此而饿死”!颜渊是孔子最为推许的学生,为什么“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滥杀无辜,吃人肉,喝人血,残忍横暴,横行天下,最后却寿终正寝,“是遵何德哉?”司马迁以善、恶为标准,衡量历史人物,希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不是明显的道德评价以?以此篇为列传之首,包含了一层意思,即以道德评价为人物评价的首要标尺。 《史记》人物传记中往往有直截了当的道德评价。《秦始皇本纪》太史公借贾谊的《过秦论》批评秦始皇;《项羽本纪》太史公不无遗憾地指出项羽“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孝文本纪》太史公称颂孝文帝“德至盛也”,“岂不仁哉”,等等。这样的例子在“太史公曰”中已比比皆是。应该说,《史记》很好地进行了道德评价,并且为以后的史学作品树立了榜样。 (二)关于体裁、体例的批评。这是刘知几讨论得最多的问题,也可以说全面系统地提出批评。 (1)关于纪传体通史。首先,刘知几对纪传体通史持肯定态度,他将《史记》与《左传》相提并论,而《左传》继《春秋》而来,《春秋》又是刘知几所最推崇的。从这样的背景下看刘知几对纪传体通史的批评,就可以有一个比较客观全面的认识。刘知几说:“三五之代,书有典坟,悠哉邈矣,不可得而详。自唐虞以下迄于周,是为《古文尚书》。然世犹淳质,文从简略,求诸备体,固已阙如”。[1](《史通·二体》)这句话很重要,是客观、公允的,对于刘知几的史评来说,具有指导的意义。是说,没有完美无缺的史学体例,任何体例都会有自己的不足。这是刘知几史学批评据以建立的哲学观念,应该是根本的带有指导意义的。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下,刘知几接着评价了《史记》的体例,指出:“既而丘明传《春秋》,子长著《史记》,载笔之体,于斯备矣”。[1](《史通·二体》),刘知几将《史记》与《左传》并称等列,其地位不可谓不高。紧接说道:“后来继作,相与因循,假有改张,变其名目,区域有限,孰能逾此!盖荀悦、张璠,丘明之党也;班固、华峤,子长之流也。惟此二家,各相矜尚”。水流千转归大海,一切的体例都根源于编年、纪传两种体例;万变不离其宗,一切体例都归结于这两种体例。这就是刘知几对《史记》创立的纪传体最基本的评价。在这一前提下,才有对纪传体不足之处的如前所述的批评。所以,刘知几对《史记》体例的批评,并不是要根本否定纪传体。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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