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之术 《史记》常称“黄老之术”,有人考证,惟限道家言。《论六家之要旨》说道家“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可见司马迁时道家的术已非老庄原本,而是把其他五家的长处都吸收进来了,一并灵活运用。我以为这就是司马迁所说黄老之术,其中又主要是儒、道、法三家的融合。 先说法家与道家的融合。申不害著作今不存,但司马迁见过二篇,说其论本于黄老。《慎子》今所辑为佚文,但《庄子·天下篇》曾述其思想,几与《齐物论》无异,并说“是故慎到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可见也是本于道家。法家中惟商鞅宗儒。韩非论三子,批评商鞅只讲法不讲术,提出“法、术、势”三结合的法学理论。司马迁将韩非与老子同传,大约因为韩非这种理论已与《老子》吻合。并且,韩非在《解老》篇创建了“理”的概念,作为区别物类的规定性;“万物各异理,而道尽稽万物之理”,这就使那恍惚兮兮的道落实到规定万物的理上,使统治者的术发挥实效。 法家与儒家的融合更早。战国时,各国在维持社会秩序和治军上已不能不依赖法,经过秦的法家实践,到汉武帝尊儒时,基本上已是“儒表法里”了。司马迁把“循吏”定义为“奉法循理”,把“酷吏”定义为“奸轨弄法”,可见其表里。以后的儒,都是“法里”的儒。 秦汉之际,儒家除了完善《易传》外,出了《大学》《中庸》《礼运》三部大作。《大学》没讲天人关系,但其“止于至善”观点,知止以定、以静,本于道家。《中庸》“极高明而道中庸”,冯友兰先生以为是中国传统哲学的基本精神,只儒家能做到。不过,此语冠以“圣人之道”,实即前一段的“天地之道”;而对天地之道的描述颇近《庄子》。又此语以“明哲保身”作结,亦类《庄子》口吻。《礼运》所讲大同世界是在三代,但很符合道家无为的世界观,给人以美好的未来理想国,恰好代替《老子》那脱离实际的小国寡民社会。总之,这三篇都有儒道融合迹象。 道家,秦汉之际流行新著《黄帝四经》,今佚。1973年马王堆汉墓出土四种佚书,唐兰考证即《黄帝四经》。其文极崇天道,“顺天者昌,逆天者亡”。但说“刑名”“刑德”“文武并行”都是“天地之道”,显然是以法家入于道统。又讲“静作(动)相养,德虐相成”;讲“分”以定社会等级;讲“天恶高,地恶广,人恶苛”,“过极失当,天将降殃”。这是以荀子和中庸之道入于道经。任继愈先生以为《黄帝四经》即“黄老之术”命名的由来。也许就是窦太后喜读的那部书。 司马迁所说倡黄老之术者有盖公、黄生、陆贾。盖公是曹参相齐时重金请来的,但只记了他一句话:“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黄生曾为司马谈师,又只记他与辕固生辩论、反对汤武革命。夏曾佑说,反对汤武革命,与黄帝革炎帝命之事不合,也与老子“天地不仁,万物刍狗”之论不合,怎能称黄老?我想,这时汉初定天下,黄生之论乃是安定团结,免得再次革命之意,司马迁托词论之。陆贾是助刘邦统一天下的文人,留有《新语》,讲天生、地养、圣人成之,“功德参合而道术生焉”;显然是儒道掺合。又讲“道莫大于无为”,但具体说,乃是轻刑、重德、薄罚、厚赏;把“无为”儒家化了。 司马迁说“本于黄老”者还包括张良、萧何、陈平、贾谊等政治人物。像入关约法三章,萧规曹随,为政简易,豁达超脱者都算黄老。以贾谊为例。贾谊建议削藩以巩固中央政权是件大事,而司马迁不理会。却在《始皇本纪》的结语即“太史公曰”一段全文录《过秦论》。又在《屈原贾生列传》中全文录《服鸟赋》;结语说屈原大才何必死(这是儒家语),但“读服鸟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贾谊是儒,但有道家本体观,可说是“儒表道本”,故文帝“不问苍生问鬼神”。 所谓黄老、无为,其实就是一种“小政府,大社会”主张,给人民以较多自由,不要事事都管。黄老只行于文景之世,以后不谈了。但以后二千年,虽不乏好大喜功的君主,但比之波斯、罗马、哈里发帝国以至欧洲近世王朝,中国仍是小政府,赋税较轻,中央官吏最多两万人,开支二三千万两。中国也曾扩大疆土,但限于边庭,没有大流士、凯撒、苏里曼、近世葡、西、英、法那样侵略性的远征。中国历史产生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历史观,反过来说,好武功的成吉思汗在建立中国王朝、接受中国文化以后,就不再远征了。 司马迁的历史观 在司马迁看来,大自然是整齐有序的,天人关系是和谐一致的,人世也应当这样。礼乐是儒家安定社会秩序的工具,也是六艺之首。《史记》八种政书,《礼书》第一,《乐书》第二。但司马迁更重视乐。他说“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又说“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划分等级)。又说“乐由中出,礼自外作”(《正义》:“乐和心”,礼“貌在外”)。总之,乐是自然的,礼是人为的,理想社会是个大乐队,弦歌不辍,“调和谐合,鸟兽尽感”。 司马迁的《天官书》中讲了三代至汉初的兴衰与天象的关系,如“汉之兴,五星聚于东井”,“诸吕作乱,日蚀昼晦”等。但亦常含浑其辞,“太史公推古天变,未有可考于今者”。司马迁奉命修太初历,属天官,要讲官话,其实是有信有不信的。如《项羽本纪》批项羽“天亡我”之缪,《伯夷列传》驳“天报善人”之说。他在《悲士不遇赋》中说“无造福先,无触祸始,委之自然,终归一矣”。这也是“儒表道本”。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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