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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3)

司马迁对于“古今之变”是颇为认真的。“天运,三十岁一小变,百年中变,五百载大变;三大变一纪,三纪而大备:此其大数也。为国者必贵三五。上下各千岁,然后天人之际续备”。这里天运,实是国运。看变化,短看30年,长看500年,最好三个500年。《高祖本纪》结语,说夏代政纲尚“忠”(质厚),但有敝病,小人撒野。于是殷代改为“敬”(严厉),又有敝病,小人捣鬼。于是周代改为“文”(多级制),又有敝病,最好再改为忠。“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这个循环约三个500年。其变,都是向对立面转化。又说,“周秦之间, 可谓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岂不缪乎?故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劳),得天统矣”。这段时间约30年。《孝文本纪》结语:“孔子曰,必世然后仁”(孔安国注:三十年曰世);“汉兴,至孝文四十有余载,德至盛也”。这段时间三四十年。《孝景本纪》,全篇强调七国之乱,并记彗星、日蚀、地震特多,旱涝频仍。这段时间约30年。
    儒家多言必称三代,叹世风不古,是历史退化论。司马迁不是这样。“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使俗之渐民久矣”(货殖列传)。对这种物质利欲的时俗,他并不反对,而提出“善者因之,其次利导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的对策。可见司马迁的历史观是积极的、乐观的。人间多少苦难、衰败、杀戮,终究会变成安祥、进步、平和,通达开阔,如杜诗“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汉以后,思潮变化,如魏晋玄学,隋唐佛学,但这种历史观仍延续下来,《史记》的记传体也延续下来。晋郭象说,圣人“终日挥形而神气无变,俯仰万机而淡然自若”(庄子注),是一种炉火纯青的“儒表道本”。唐出现禅宗,开山祖慧能云:“无念法者,见一切法,不著(固着于)一切法;遍一切处(人间世),不著一切处”。与西方不同,就在现世,不向往“彼岸”。到宋,周敦颐完善了老庄的本体论。儒家有了更完善的本,并吸收禅宗的心学,成为新儒学即理学。宋明理学是传统儒学的进一步理性化,李约瑟称之为科学化,总之是个进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历史观也有了发展,表现于司马光的《资治通鉴》。陈寅恪先生说:“史学中作推理,推理始能通识”,故“中国史学莫盛于宋”(金明馆丛稿二编)。
    中西史学方法
    历史观也是方法论,即认识和思考历史的方法。“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作为方法论,在哲学上叫“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同一性”指对立的统一。人与自然界的关系、精神与物质世界的关系,是哲学的基本问题。思维与存在同一性的观点,反映主体与客体的统一观、人类与周围世界的统一观。在中国,这种认识和思考的方法,是通过“究”和“通”,通过辩证思维达到的。在西方,逻辑思维比较发达,在有了近代科学以后,思维与存在同一性的方法论才确立起来。
    西方的自然观,从希腊哲学起,直到康德,都是神义的天,都有上帝主宰,仅少数例外(如斯宾诺莎),因而目的论远重于儒家。希腊哲学,天人关系还是和谐的,但从泰勒斯起,就强调主体与客体的对立,成为西方的传统。柏拉图是精神与物质二元论者,他的自然世界是因为有“理念”的加入才变成存在,因而是非历史的。亚里士多德的存在是一元的,思维与存在也比较一致,又创建逻辑学,成为西方推理主要工具。但逻辑推导的历史缺少实证,也有非历史的倾向。到中世纪,他的三段论法被用来论证神学体系,思维与存在又完全分离了。“方法为迎合体系不得不背叛自己”(恩格斯语)。
    冲破神学樊蓠,出现近世思想大师。笛卡尔提出“我思故我在”,思是存在的证明,也是历史的证明。但思不是实证,而是怀疑。笛卡尔是怀疑论者,历史是由思显现(Presence)出来的。休谟只承认经验感觉的存在,世界上是否有真实事物的存在是不可知的;贝克莱干脆否认客观世界的存在;因而他们都没有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其历史观,只是以时间为序的因果链。西方古典哲学之集大成者康德,有很多伟大的东西。但在康德那里,现象和本体、历史和善良意志是割裂的,是二元论,本体(物自体)是不可知的;显然,不存在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到黑格尔,摆脱了二元论,排除了不可知论,发明辩证法,确立了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也使历史重新进入哲学。不过,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是“颠倒着的”(恩格斯语),是“绝对精神”先外化为自然界,再外化为人类历史,历史又发展出完美的精神世界(正反合)。把它颠倒过来,也就是精神(思维)在历史的辩证法发展中,显现自己。不过,到了影响西方近代史学最大的新康德主义那里,自然界和历史完全分裂了。自然界是常住的,有普遍规律,因而是有序的。历史是个别的,“一次如此”的东西,没有普遍规律,也就没有和谐一致。历史个别性的观点也导致自我中心的历史观。近代史学之父兰克就是自我中心论,后演化为西欧中心论。没有司马迁那种人尽入史的精神,更没有宋儒“民胞物与”的概念。
    西方的近世思潮是伴随着实验科学的兴起而发展的。 早在康德150年前,令人尊敬的培根就提出“征服自然”论,“知识就是力量”,即人征服自然的力量。从此,世界充满斗争。进化论的历史观,一切都是生存竞争,不惜吞食和消灭对方。经济学讲利益最大化,无限制地消耗有限的资源,千方百计地剥夺别人。社会学家,有一种社会发展迫使自然的限制“退却”的论点,而人的“类意识”排斥非共同体成员。政治就是压迫,一部分人牺牲另一部人。
    1844年,马克思就提出了“自然界和人的同一性”理论。但是,理论上人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的人道主义的统一,还是在“彼岸”,是未来世界的事;现实世界,只能是在改造自然界中努力改造社会。恩格斯警告说人们每次对自然界的“胜利”都要遭到后者的报复,但人们照样滥伐森林。剧烈的社会斗争中,对立面的同一性被忽视了。列宁在《哲学笔记》中讲“发展是对立面的斗争”,也讲“发展是对立面的同一”,不过他着重于前者。到斯大林就斩钉截铁地说:“从低级到高级的发展过程,不是通过现象的和谐地展开”,而是通过“矛盾的揭露”和“对立倾向的斗争进行的”(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
    对自然界的征服和斗争哲学给人类带来巨大灾难。这才出现反思。出现布鲁代尔的整体史学,舒马赫的《小的是美好的》;出现绿党,要求“拯救地球”,讲“可持续发展”;出现卢卡奇的《社会存在的本体论》,海德格尔的《存在与历史》,哈马贝斯的“交往理性”。总的看,思想,特别是历史哲学,似乎在向“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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