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关于历史著作中的虚构和想像问题 卢奇安在强调真实的时候,并不完全排斥诗人的想象与虚构,尽管它们“不是历史的本质”。卢奇安认为,“历史家的气质不能不有一点诗人的风度,历史正如诗歌一样,是需要运用一些高昂脱俗的调子的”。卢奇安说,“历史是可以歌颂的,但是歌颂要安于本分,要用得恰当,不要使读者讨厌”。“史家在歌颂的时候务必着眼于后世的读者”。这里所说的歌颂,既指虚构和想象,也指不切实的浮夸和阿谀。前者是可以的,也是合理的,后者则应该抛弃。歌功颂德的浮夸,加倍地使人反感,这只能受庸俗读者的欢迎,而为有批评力的读者所不取。卢奇安列举了一些史家阿谀不实之词的弊病,如亚理斯托布鲁,为献媚亚历山大而夸大其词,结果反遭到亚历山大的唾弃。因此,卢奇安提出了自己的原则:“如果历史家认为加上一些修饰是绝对必要的话,他应该只求风格本身之美;只有这种美是华而实,可惜今日的史家往往忽略了这种真实美,却舍本求末,鱼目混珠,贩卖无中生有的浮词”。虚构和想象,不能违背“华而实”的真实之美的风格,否则,美也就化为丑了。 关于真实与虚构的关系,卢奇安的主张与中国古代史家的主张也不谋而合。中国古代优秀历史著作,从来不排斥必要的想象和虚构。像《左传》、《国语》、《战国策》,其中包含不少虚构想象的情景与细节,甚至神怪妖异描写。《史记》是最讲求“实录”的,然而这一类的描写也不乏其例。如伍子胥伏剑自裁前仰天长叹的一段话《史记·伍子胥列传》;刘邦之母刘媪梦与神遇,蛟龙加其身,遂孕高祖(《史记·高祖本纪》),但是,上述这些内容,并没有影响这些历史著作的真实性。中国古代史论家对这些虚构细节的作用有明确的论述。实录与虚构、想象,也就是历史著作文学化的问题,前举吴缜所说的“文采”,即涉及到虚构与想象的内涵。金圣叹把它称作“以文运事”与“因文生事”的区别,说“《史记》是以文运事,《水浒》是因文生事”(《读第五才子书法》)。“以文运事”是实录,“因文生事”就是想象虚构。对于《左传》中的神怪妖异内容和虚构想象情节,唐人刘知几就表示极大的赞同,称之为“殆将工侔造化,思涉鬼神,著述罕闻,古今卓绝”(《通史·杂说》)。钱钟书先生讲得更加透彻,他认为“左氏设身处地,依傍性格身份,假之喉舌,想当然耳”,并总结说:“史家追叙真人真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盖与小说、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同而可相通。”(《管锥篇》第一册)历史著作中的虚构想像内容,当它们成为历史事件中一个合乎逻辑的有机组成部分,或成为揭示历史人物的性格、命运及历史事件的发展趋势不可或缺的催化剂、显示剂的时候,它并不损害历史著作的科学性,这是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辩证统一,而卢奇安和中国古代史家都认识到了这一点。 三、史家主体素质和条件 信史对史学家的素质和才学有很高的要求,首先是对史家道德素质的要求。卢奇安说:“我的模范的历史家是这样的人:他无所畏惧,清廉正直,独立自主,坦白诚实,是非分明,不为一己的爱憎所左右,不因怜惜或敬佩而笔下留情;他是大公无私的判官,对谁都不怀恨,但是对谁都不徇私;他是放眼世界的作家,目中无帝皇将相。绝不考虑他们的喜怒,而如实记载他们的事迹。”历史家“必须是一个有独立精神的人,无所畏惧,不仰赖他人,否则他就会优柔寡断,易受不正当的影响”;历史家“只对真理馨香顶礼,绝不膜拜其他神灵”;“追求真理”,“不阿谀显贵”,是对史家道德素质的基本要求,也是史家应当具备的首要条件。其次是眼光和才能。卢奇安说:“我的理想历史家必须具备两种才能:一是政治眼光,一是表现才能。前者是天赋的才能,不可学得;后者是后天的修养,只要熟读典籍勤学苦练,便可以学到。”卢奇安还认为:“历史家务使自己的头脑有如一面明镜,清光如洗,纤尘不染,照见人脸,丝毫不爽;这样,他才能如实反映出生活的现实,既不会歪曲真相,又不会使之失色。”“搜集资料不应粗心大意,而必须惨淡经营,反复调查:如果有可能,历史家应该亲临其境,目睹其事;不然的话,他也应该采用不偏不颇的报告,选择那些不会因偏见而夸大或贬抑的口证。”他批评了一些历史家舍本逐末的做法,是“不看蔷薇一眼”,“却只好奇地欣赏枝头的芒刺”。 中国古代历来重视史家主体素质的强化。早在春秋时期,人们就已经认识到,作为一个好的史官,不但要如董狐、齐太史那样敢于“不避强御”(《史通·辨职》),还要有一定的学识修养,具备深厚的历史知识。《左传·昭公十二年》记载楚灵王称赞左史倚相说:“是良史也,子善视之!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国语·楚语》中王孙围说他“能道训典,以叙百物”。刘勰《文心雕龙·史传》篇提出“辞宗丘明,直归南董”,实际上是以南(史氏)董(孤)为史德之榜样,以左丘明为史才之楷模。《隋书·经籍志》史部后序说:“夫史官者,必求博闻强识、疏通知远之士,使居其位,百官众职,咸所贰焉。是故前言往行,无不识也;天文地理,无不察也;人事之纪,无不达也。”疏通知远,指的是识见,也即是卢奇安所说的“政治眼光”;博闻强识,指的是知识上的素养,属“后天的修养”。其后刘知几提出“史才须有三长”,“三长,谓才也,学也,识也”。章学诚主张“才、识、学、德”,且谓“才、识、学、德四者之中,以史德为要”(《文史通义·史德》)。随着史学理论的探索总结,论述是更加系统而全面了。 可以说,在对历史著作主体素质的要求方面,中国古代史家的认识与卢奇安是共同的。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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