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儒林传》说,高祖时尚有干戈,平定四海,难顾庠序之事;文帝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窦太后又好黄老之术,“故诸博士具官待问未有进者”;及武帝即位,招方正贤良文学之士,及窦太后崩,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而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学士靡然乡风矣。经过汉初几十年的平定干戈,休养生息,汉政权日益巩固。政权的统一,也要求思想的统一。于是,汉武帝开始加强思想统治,儒学大盛,百余年间竟“一经传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人”(《汉书·儒林传》)。其中公羊学尤显。公孙弘以治《公羊》拜相封侯,董仲舒以治《公羊》成为大儒。董仲舒说:“《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义)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无)以持一统”。(《汉书·董仲舒传》)于是,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成为对中国政治、思想、学术诸方面影响至深的一件事。据《汉书·艺文志》,时传《春秋》有左氏、公羊、谷梁、邹、夹等五家,其中“邹氏无师,夹氏未有书”,故不传于世。《公羊》在景帝时即立博士,《谷梁》在宣帝时也立于学官。独有《左传》,虽成书最早,汉初就有张苍、贾谊、张敞等人传习,但在西汉终于未能立于学官。西汉末年,刘歆极力推崇《左传》,力争立学官,但受到诸博士的反对,刘歆因之而“忤执政大臣,为众儒所讪,惧诛求出”(《汉书·楚元王传附刘歆传》),被排挤出朝廷。 为什么在西汉《公羊》、《谷梁》受朝廷重视,特别是《公羊》如此得宠,而《左传》不可登太学之堂呢? 经史之别是主要原因。虽然从刘向《七略》始,《左传》一直列在官修书目的六艺略或经部的《春秋》类,被视为经学,而实为史学。虽然《左传》也解说《春秋》,但这种解说是从史学的角度出发。杨伯峻说《左传》解说《春秋》有四种方式:一是说明书法,二是用事实补充《春秋》,三是订正《春秋》错误,四是补充《春秋》所不载,即“无经之传”。(见《经书浅谈·左传》)使“断烂朝报”(王安石语,见苏辙《春秋集解·自序》)般的粗略记载成为来龙去脉清晰、文字优美的史料。桓谭《新论》说:“《左传》于《经》,犹衣之表里,相得而成。有《经》而无《传》,使圣人闭户思之十年,不能知也。”《四库提要》也说《左传》“有大功于《春秋》”,这“大功”主要在史学价值上,可称其为“史传”。而《公羊》、《谷梁》是经传,专门阐发《春秋》的微言大义,用主观臆测的方法解释经文,极少叙述史事,往往是借题发挥,自逞胸臆,使《春秋》成为适合汉王朝统治需要的政治教材,直接为统治阶级服务。如庄公三十二年,在“秋七月癸巳,公子牙卒”经文下,《左传》和《公羊》都记述了公子牙破坏父死子继的继统法,欲让庆父继庄公,因此,季友杀其兄叔牙的经过。《左传》是纯客观的记叙,不露主观色彩:“公疾,问后于叔牙。对曰:‘庆父材’。问于季友,对曰:‘臣以死奉般。’公曰:‘乡者牙曰庆父材。’成季使以君命命僖叔侍于鍼巫氏,使鍼季酖之,曰:‘饮此则有后于鲁国,不然,死且无后。’饮之,归之逵泉而卒,立叔孙氏。”而《公羊》却在记叙史实之前后加上维护君权的说教:“何以不称弟?杀也。杀则曷为不言刺?为季子讳杀也。曷为为季子讳杀?季子之遏恶也……然则善之与?曰:然……季子杀母兄何善尔?诛不得辟兄,君臣之义也……”汉统治者的传统策略是儒法并用或外儒内法。公羊学大师董仲舒提出“阳尊阴卑”的理论,建立起三纲五常的封建伦理道德,一方面强调教化,“王承天意以成民之善性为任也”,(《春秋繁露·深察名号》)同时又主张“前德而后刑”。(《春秋繁露·阳尊阴卑》)汉宣帝曾教训元帝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任周政乎?”(《汉书·元帝本纪》)景帝时,削平七国,同姓相残;武帝时,太子巫蛊案,贵如太子也难以保全性命。公羊家强调了维护君权,诛不避亲的思想,正与最高统治者的心思合拍。 对于《左传》与《公》、《谷》的不同性质,前人早有认识。《晋书·王接传》说王接常谓《左氏》“自是一家书,不主为经发;《公羊》附经立传,经所不书,传不妄发”。唐赵匡更明确地说:“《公》、《谷》守经,《左氏》通史,故其体异耳”。(陆淳篡《春秋啖赵集传释例》卷一)的确,一是史学,一是经学,二者体制绝不相同。刘歆力争立《左传》于学官,受到诸博士的反对,反对的主要理由就是“《左氏》不传《春秋》”。所谓不传《春秋》的意思,恐怕就是指《左传》与一般经传“体异”,非“传”之正体。可见,经史之别正是当时诸博士排斥《左传》的主要武器。 如果说经史之别是《左传》未能立于学官的内在原因的话,特定的历史条件是其外在原因。首先,大汉王朝的空前统一,也要求思想的高度统一,这是必然趋势。最高统治者迫切需要加强中央集权,建立一套适合封建统治的正统思想。《公羊》正迎合了这种急需。《左传》虽然与这种急需并不相悖,但因为是史学,在迎合这种需要上远不如经学灵活、鲜明、直接。况且,当时儒学从百家纷争中升为正统,不过是刚刚开始,对其自身的经典也要逐步认识、修正和完备。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公》、《谷》显而《左传》被忽视是毫不奇怪的。以《左传》与《公羊》比较,略举二、三,以见其斑: 关于大一统。隐公元年,《经》:“元年春,王正月。”《公羊传》:“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左传》:“不书即位,摄也”。《左传》仅从历史的角度补充说明《春秋》不书隐公即位的原因,而《公羊》却从中发掘出了“大一统”思想,这在当时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汉初,刘邦为稳定刘氏江山,大封同姓王。景帝时,诸侯强大,威胁汉室,吴王濞“即山铸钱,煮海为盐,诱天下之人谋作乱”,竟到了“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之其反迟祸大”的局势。(《汉书·吴王濞传》)于是,汉景帝采用晁错建议,削诸侯封地,结果,吴王濞等七国同姓王联合起兵造反。武帝元狩元年,又有淮南王安、衡山王赐谋反。所以,大一统思想正适应了汉王室加强中央集权的需要,《公羊》自然要受到格外重视。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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