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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王世贞对理学化史学的批评(3)

三、对宋儒史论的重新解读
    历史人物的评价,是历史研究的一个部分,而不是全部。宋明理学化史学的缺点是太 多的价值评判,用历史评判代替历史研究。他们要把一切历史人物放到道德法庭上衡评 一下,这就不免“失真”。王世贞是一个写过《史乘考误》、提倡考信的史家,他要求 用具体的历史研究,恢复历史的“本真”。
    1.提倡历史主义,反对以成败论人。王世贞主张识其势,考其事,原其情,进行历史 性的分析,明确声称“人固不可以成败论”(注:《读书后》卷2《书诸葛亮等传后》。 )。战国时期,燕国的乐毅因燕王中反间计,投奔到赵国,天下人为之惋惜。苏轼从当 时形势分析入手,提出一个观点,“当其时,使昭王尚在,反间不得行,乐毅终亦败” 。王世贞不同意,“愚以为,苏子之论事势审矣,独未能悉乐毅也”。王世贞认为,乐 毅既是仁人,又是智者。乐毅之后可以无功而封,诸葛亮自比乐毅,人犹未许之,可见 乐毅不一个简单的人物,“若苏子瞻者,真所谓以成败论者也”(注:《读书后》卷1《 书乐毅传后》。)。这里,王世贞肯定了苏轼了解当时天下大事,但同时指出苏轼之论 不了解乐毅本人。既有大的形势分析,又有个案的特殊分析,比起苏轼来说,无疑是全 面多了。
    王世贞认为宋儒史论好讲道理。曾丰“有识有学,尤近道理,其辞亦多宏润遒美,而 不免为道理所束,间有暗塞而不畅者,牵缠而不了者。要之,为朱氏(熹)之滥觞也,朱 氏以其近道理而许之”(注:《读书后》卷4《书曾子固文后》。)。这也是实情。宋明 时期儒者读史,“非徒要记事迹,在格物致知,进学问,高智识也”(注:胡肃《雪航 肤见序》引其师王文贵语,见赵弼《雪航肤见》卷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本。 )。王世贞评价历史人物,好以宋儒为参照系数。苏轼被认为是宋明时期最好发议论的 学者,自然也成了王世贞批评的首要目标。苏轼称诸葛亮“以仁义诈力杂用而取天下” ,王世贞称苏子是书生,“一妄庸人呓语也”,“不识理势,且又不读书,不考其时事 ”(注:《读书后》卷2《苏子瞻诸葛亮论后》。)。西汉的贾谊主张谴功臣列侯就国, 这得罪了大臣,汉文帝只得将贾谊放到长沙。苏轼“急于揆事,而不尽悉故实者也”。 王世贞认为,文帝出谊是为了安慰功臣,同时想“老其材而后用之耳,非果于弃谊也” 。理由是,贾谊死以后,文帝“次第用其言”。如此,“谊虽夭,不为不用也”(注: 《读书后》卷《书贾谊传及苏轼所著论后》。)。
    王世贞善于把历史人物放到特定的历史环境中加以分析。宋高宗何以要求和,宋明人 多归之秦桧,或归之高宗本人。王世贞别有看法,“高宗之所以信秦桧而必欲和者,非 桧之术真足以动之也;谓高宗之不欲二帝归者,亦非情也。……帝之所以信秦桧而必欲 和者有三,而兹不与焉,一曰志足,二曰气夺,三曰中疑”。所谓志足,是指高宗由康 王而位居人主,居有半壁江山。所谓气夺,是指为屡为金人所追,差点和父兄一样成为 阶下囚。所谓中疑,是指不信任拥有重兵的韩、张、岳三将军。进而,王世贞对高宗求 和的后果作了分析,他认为求和使南宋错过了最好的收复中原的时机。“呜呼,高宗诚 可深恶也!自建炎至咸淳百余年来,其真可以恢复者,独此时耳。”(注:《弇州山人四部稿》卷110《高宗》。)
    忠孝节义,是宋儒最为关心的事。为了提倡忠,有时不免误读历史人物。汉高帝斩丁 公,宋儒认烛为了给后世为人臣怀二心者作戒,所以称之为能惩一而戒百。王世贞说“ 此言非也”。王世贞认为,高帝是气恼才杀丁公的。“帝方灭楚,以号令诸雄,王威天 下,而丁公首著其,故丑之”。最后,王世贞说“丁公固当诛,吾独怪夫帝之诛不以道 ,而不考古之士妄为之说者”(注:《弇州山人四部稿》卷110《高帝》。)。春 秋时期有管仲先事公子纠,后事公子小白;唐初有魏征先事太子建成,后事太宗。如何 评价管仲、魏征的改换主子现象?程叔子以为魏征事太宗,与管仲异。朱子进而说,管 仲有功而无罪,王、魏先有罪而后有功(注:《弇州山人四部稿》卷110《魏征 》引。)。王世贞认为程朱这个观点“皆不熟于史之过也”。王世贞认为,魏征是高宗 下令事太子李建成的,“非委质从一者比也”。李世民“正东宫,而以高帝之命召玄成 ,玄成可以无死矣”。这里区别了臣事与委质的不同性质,前者可以改换,后者则须从 一而终。王世贞的结论是,“不得言无功,也不得言无罪”(注:《弇州山人四 部稿》卷110《魏征》。)。又如伍子胥的评价,王世贞也有自己的看法,“伍子胥,勇 烈徇志丈夫也。谓之尽孔子之道则不可,谓之悖孔子道亦不可”(注:《读书后》卷1《 书伍子胥传后》。)。王世贞就是这样超脱宋儒标准,去解读历史人物的行为性质。
    2.用“智”解读历史人物的行为。王世贞还善于从道家思想角度解读历史人物的行为 表现,从而得出与宋儒不同的结论。冯道在宋明道学家眼里不是忠的典范,常常为人指 责。王世贞对冯道别有新解,“冯道,一椎鲁士耳。历相十余君而不死,此何故哉?遇 治则入,遇乱则出。入则为相,出则为巨藩,位三公,爵真王,而卒以令终。彼非能行 贿免也,非阿谀取容也,又非有布衣之故也,彼善得庄老之术而善用之。夫不忮、不畏 、不名、不术、推分、任真,此六者,庄老之所贵也,而夫子之所谓似而恶,其为乡愿 者也。”(注:《读书后》卷4《书冯道传后》。)冯道不靠行贿、阿谀,而是一个善用 庄老之术者。对季札的评价也一样。“余每读宋人语,谓季札之才近伯夷,未尝不为之 失笑也。季札而似伯夷,谁不知者!季札,盖智人也,得老氏之精而用之。”(注:《弇州山人四部稿》卷110《季札》。)宋儒认为晋朝羊祜是仁人,王世贞认为羊祜 是“智者也,得老氏之精而用之者也。若于仁,则吾未斯之未敢信”(注:《读书后》 卷2《书羊祜传后》。)。人谓晋朝的阮籍“以酒全其天”,王世贞说“非也,籍乃以巧 全其天者也”(注:《读书后》卷2《书阮籍传后》。)。唐朝的李泌是三代以后人臣出 处最奇也最巧者,“泌之巧,所得于老氏深矣”(注:《读书后》卷3《书李邺侯传后》 。)。李勣在唐高宗易后一事犹豫不决时,说了“此陛下家事,不须问外人”一句话, 结果武则天得以顺利为皇后,进而改朝换代。这遭到了宋明理学家的痛斥,称之为“一 言丧邦”。王世贞的说法是“未可以是深罪勣也”。他认为,李勣是“智有余者也” ,不过是“盗贼雄也”,怎么能以大臣之节衡量他?如果武则天不上台,李勣“不过一 具臣也”。当时,高宗易皇后意已决,“谏必不行,不行则祸随之”,李勣不过是顺 水推舟而已。王世贞的结论是,“为大臣者,取几焉可也”(注:《读书后》卷3《书李勣传后》。)。王世贞对曹操抱既憎恶又惋惜之态度,“余读史至操,未尝不恶其巧而 惜其拙也”。所谓巧是指其“阴夺之而阳却之”,所谓拙,是指曹操当为不为,不当为 而为(注:《弇州山人四部稿》卷112《读魏志》。)。从以上的列举中,我们不 难发现,王世贞偏重以智来考察历史人物。晚年的王世贞,学仙道之事,读释老之书, 人生态度大变。道教思想明显影响了王世贞,使他学会了明哲保身,也就是王世贞所谓 的“智”。评价历史上的人物,有时仅以外在的阶级、道德标签,并不能正确解读其行 为,必须辅之以历史心理学方法加以分析。王世贞用道家提倡的“智”解读历史人物的 行为,不失为一种尝试。
    总的说来,王世贞评论历史人物与历史事件,能历史地看问题,鲜有伦理道德味。他 的历史研究色彩更强些。他的目标不在于进行简单的评价,而是进行详尽的历史分析, 提出符合历史实际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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