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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亦必志于彀”(3)

江湄:您在一篇文章中曾提到,您在读《史记·秦始皇本纪》时,对司马迁大量收载刻 石纪功文字产生疑问,因为司马迁并不喜欢记载诏令表章,在《高祖本纪》里就一篇诏 令也没有。后来您才明白,他是用这样的方式表述他对秦始皇历史功业的正面看法。他 又引用侯生、尉缭等人的话,表明他对秦始皇之为人的一种反面看法。以如此之人作出 如此业绩,正是太史公对秦始皇这样一个充满矛盾的人的如实的(揭示矛盾的)表述。这 样的读法是在和司马迁展开对话吧?
    刘家和:是这样。我总觉得自己很笨,别人很快就懂了,可我就是觉得不懂。不懂就要问 ,古人早已不在,只能问他们的书。怎样问?就是反复质疑、推敲,得出恰当答案而后 已。
    我很希望在你们这个年龄段的人里能出史学大家。怎样才能成为大家?我没有资格来告 诉你们,不过《孟子·告子上》的这样一段话对我们大家都可能有用:“羿之教人射, 必志于彀(把弓挽满之义),学者亦必志于彀。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学者亦必以规矩。” 箭无论是否能射准,弓却要拉满,弓都拉不满,还瞎比画什么。要在青年学者中出大家 ,就要让他把基本功打扎实了;不重视这一点而拼命要他出成果,恐怕就是孟子所说的 “揠苗助长”了。
    孟子告诉了我们治学的方法:一开始就要有一种高标准:“志于彀”。同样,孔子主 张“先难后获”。这看起来好象也是很笨的方法,不过这种笨的方法其实是最有效率的 方法。有一种相当流行的幻想,以为马虎地读书可以提高速度,其结果是没有真懂,似 懂非懂就永远真快不了。另一种方法是,开始不求快,但求真明白,以后自然地越走越 快,而且是有效率地真快。比如看《资治通鉴》,一开始就以一天若干卷的速度快看, 结果许多文字都未看明白,人物事件关系也未看清,这样越到后来就越看不快,且看不 懂。相反,如果开始就不求快,下扎实工夫,前面基础实在,到后来就越走越快,而且 这是真快,高效率地快。现在我们看王夫之的《读通鉴论》,能够感觉到,他一边看《 通鉴》,一边思如泉涌,读和写的速度都不会低;可是这一定是在坚实基础上的快,而 非马虎的快所能达到万一的。如果马虎地读,那么大概就只能从《通鉴》里找些材料编 些什么,就谈不上研究了。这样的两种读法就是两种进路,也是两种效率。又如我们看 《刘申叔先生遗书》,会谅讶这位36岁就去世了的学者竟然读了那么多的书,而且读得 很深,他的时间是从哪里来的?答案只能是,他靠高效率延长了他的相对时间;有的人 活到72岁还没有他36岁读过的书多,不是因为绝对时间比他短,而是相对时间远远没有 他长。我们讲治学方法,想作出高水平的成就,不能靠延长绝对时间,只能靠提高速度 来延长相对时间,而速度又只能靠提高实效来提高。
    江湄:您的治学方法作为一种进入历史文化的路径,似乎是更强调内在的理解,这对于 作为晚辈学者的我们来说,是特别有启发也特别必要的。我们经常感到对自己历史文化 的深入体贴和理解是很不够的。80年代以来出版的“海外中国学丛书”在学界较有影响 ,一些外国学者观察中国历史文化的视角的确比较有穿透力,能够提炼出关于中国历史 与思想的相当关键的问题,但其中一些却是简单地从某一种理论视角出发,从外部进行 一种宏观的分析和批判,尽管新颖独特,但总有不到位之感,因而也缺乏真正的说服力 。无庸讳言,这种“外国人看中国历史”的思路对一些年青学人是有影响的,这包括我 们自己在内。但是,我们又的确感到,这样的思路有其严重的缺陷。近年来,可以看到 一些近代“非主流”史家的作品,如钱穆、蒙文通等,感觉到他们对中国历史文化的理 解和体会是很深切的,因而对他们的文化精神以及史学思想也更加同情和赞许。对自己 的历史文化如果缺乏内在深入的理解和把握,那么,我们与自己历史文化之间的内在的 精神联系也会被割断,比如,我们常常轻率地讲“取其精华,去其糟粕”,那是把自己 的历史完全当成身外之物,然后按照某种标准加以去取,这样的话,所谓“民族意识” 也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不知这一想法是否正确?愿您有所指教。
    刘家和:你们说得很准确,我的确更强调对于历史的内在理解,但不是否定对历史的客观 的分析。当然,这里首先要说明一下对于历史的内在理解的涵义。所谓的对于历史的内 在理解,第一层意思是,在阅读历史著作时,要透过著作理解作者的思想和精神;第二 层意思是,在此基础上,进一步理解历史的时代精神。如果缺乏这两种理解,那么我们 对于历史的认识就只能是支离破碎的或皮相的。现代的人能够对于已成过去的历史有内 在的理解吗?是能够的。因为历史是现实生活的渊源,和我们的文化生命有着内在的联 系,本国的历史文化尤其如此,所以我们必须也能够把它作为一种活体来理解或体验。 那么,为什么又必须有对于历史的客观分析?因为从另一方面说,历史又是我们研究的 对象,是外在于我们的客观存在。作为历史学的研究者,当然应该也必须对自己的研究 对象加以认真的分析或解剖。对于历史的内在理解与客观分析二者之间实际也存在一种 张力,它们的方法和任务各不相同,但是又能互相促进。
    江湄:但怎样把这样的意愿落实到工作里呢?
    刘家和:我想,这就是既作好对于历史的内在的理解,又作好对于历史的客观的分析,并 且使二者互相促进,形成张力。具体地说,如果没有对一部重要的史书或其他文献有一 个通体的了解与理解,只是凭借索引之类的工具搜集材料(这样就没有看到材料之间的 内在联系,从而往往是片面的断章取义),就用某种理论或方法加以分析、整合,写成 作品,那么就好象把前代历史著作看成已死的猪、狗、牛、羊,任意从它们的身体上割 取这些或那些肉,然后用某种方法加以烩炒,作成一盘菜肴。换一个人来还可以照这种 方法割取另外一些肉做出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盘杂烩。这样就很难说是严肃的史学著作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就十分需要强调对于历史的内在理解,从而形成对于历史的通识; 没有通识,是谈不上史学的撰述的。可是,重视对于历史的内在理解,也不能是凭某种 直觉而发生的领悟或体验。要达到对于历史的内在理解,首先必须弄清有关材料的文字 训诂,确切把握文献的涵义;在此基础上进一步作逻辑的分析,弄清文献所述内容的内 在理路。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客观的分析,没有这种分析,所谓的内在理解就没有了可 靠的基础。因此,需要的是二者的相辅相成与相得益彰。
    江湄:您做中外比较研究,对西方的史学理论、史学方法论都非常熟悉,那么,在具体 的历史论证方法上,您受益最大的是什么?
    刘家和:谈不上熟悉,略有常识而已。我觉得,自己获益于西方学术最大的是逻辑的分析 和论证方法。我们中国人习惯怎样论证问题呢?中国人习惯历史的论证:你说一个道理 ,要拿出证据来,关键是举出事实例子来,所谓无征不信。先秦诸子不都是拿证据说话 吗?通过故事讲道理,当然这里面有逻辑,但主要是拿故事做论证,以为“载之空言, 不如见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但希腊人留下的传统不是这样的,希腊哲学家认为历史的 证据是不能证明永恒的真理的,因为它昨天是这样的,今天可以不是这样的,所以必须 做逻辑的论证。然而中国传统以为,真理不能从静态中把握而只能在动态中把握,所以 最好的论证就是历史的论证。这不是两种思路吗?应该说这两种思路各有所长,具体情 况今天不可能细说。不过,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我觉得必须学习西方学术传统里的逻 辑的自觉性。只有学人之所长,才能补己之所短;从而才有可能把经过取长补短的中国 文化贡献于全人类。
    谢谢你们花了这么多的时间来访问我,而我所谈的都是一管之见,为是为非,就要请 你们以及大家来批评指正了。
    江湄:您在谈话中所强调的,我们感到,皆是您在治学中深有体会之处,值得我们认真 记取。非常感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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