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讲的题目也可以说是我六七年前就已经开始注意的一个问题,启发的原因有两个,一是曾有在法国的几位朋友跟我提起,请我为纪念布罗代尔的《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出版50周年纪念写一篇文章,谈谈这本书对于研究亚洲的影响。所以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关注一种作为区域整体的历史。另外一个启发的缘由是,在西方,很多人重视世界史。可是在西方研究世界历史的时候,与中国有所不同,因为在中国,据我所知,中国和东洋以外的历史都是世界史,从事世界史研究的学者还是有他们各自的专业。但是在美国,说到世界史,这些学者有可能也是从专业的历史学背景中出来的,但他们对世界历史的兴趣却不完全局限于某一个封闭的区域。这些学者开展对全世界范围内历史的研究已经有几十年的工夫了,并且它们的影响不仅在学界,还波及到许多的中学和大学。我也参加世界史的活动,但有的世界史专家往往把我当作一个“落后的”知识分子,因为我还是不大愿意接受他们把什么问题一概都视为世界性的,我觉得很多问题并不具有世界意义,而仅仅是区域性的。我认为,还是应当把全球化与地方性结合起来,因为无论是从“最大的”还是从“最小的”角度看待历史,中间都忽略了一些重要的情况和现象。所以,我试图在世界史的范畴内,更加重视下一层空间性的问题。由此我开始想到,19世纪以来除世界以外,还应当关注日益受到外部力量影响的那些世界性的区域。也就是说,一方面,是区域逐渐被纳入世界历史的过程;另一方面,许多区域尽管日益受到世界的影响,但他们仍然具有区域的特殊性。 最后其实还有另外一个促使我关注这一问题的原因,我在做18世纪中国经济研究时发现,18世纪的中国不是我们平常所说的近代的一个部分,但如果把它当作“近代早期”(一种西方说法),那也并不准确。所以,当我们想要把16到18世纪的历史与近代史联系起来的时候,会碰到许多无法解释、甚至无从表述的问题。无论是中国史,还是欧洲史,要将这种关联性论述清楚,对于历史学家来说,都是相当困难的。 从这些缘由出发,我开始讨论区域性世界的问题。提及“区域性世界”的原因之一,是因为在19世纪以前,交通还没有近代那么方便,很多地方的政治、经济、社会与文化的现象都可以说是在一个相对小的空间范围内发生的。然而,我们提及小的范围,最好也不要把现在的“国家”概念用在那时候的政治与经济事件之上。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在提到东亚历史的时候,当然要用到中国、韩国、日本这些词汇,但是问题在于,把现在的国家概念放到历史上,总是会发生一些不太合适的情况。 区域性世界的意思是说,许多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社会的现象,并不是在世界范围内发生的,而是在一个相对较小的区域内。然而我们说区域性的世界,也不应当把他们当作一个或几个国家,而是会有其他的因素和标准去判别这些区域的存在,比如不同历史主体之间的关系、人与环境的关系等等。我的这些想法,很多做欧洲历史的学者可能不会很赞成,最重要的原因在于,欧洲史的学者通常都很重视15、16世纪欧洲人的航海活动,所以对他们来说,“区域性”就不太合适,因为从那时候起,欧洲人的活动范围就几乎已经是全球性的了。也应当承认,我们现在对于“全球化”的想法很多还是受欧洲史的影响和启发。但是我也认为,航海活动对于欧洲社会来讲也许是非常重要的,然而这对于欧洲人所到之处的影响又有多大呢?比如在东亚和南亚(以今天的中国和印度为主),18世纪末、19世纪初之前,很难说来自于西方的影响究竟有多大、他们的到来能够对当地社会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作用。通常我们认为,从那时候起,欧洲对于东南亚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但实际上,也应当注意到,欧洲影响起到较大作用的,往往是那些本地人口少、文化欠发达的地区。我们往往很容易从19、20世纪的历程看欧洲的重要性,并把这个重要性推测到前期历史过程中的诸多现象,这是不适当的。我认为,16到18世纪,在亚洲,政治的、经济的和文化的变化主要还是在亚洲里面。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要否定亚洲与欧洲在文化上的关系;而是强调,应当更加注意这些区域文化及其社会内部的历史变化。以中国明清时代商品经济的发展为例,这多半都是由本地因素所造成的,与外界并没有多大的关联度。虽然我们在分析的过程中也发现,影响中国商品经济发展的这些因素中,有许多与欧洲是类似的。但是,影响商品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可以说仍然都在区域性世界的内部。所以,区域性世界里面,经济、政治的发展具有内在性,这些内源的特征才是我们研究和论述的关键,区域与区域之间的关系反而不是重要的分析对象。举另外的例子,在那一时代的中国,我应当强调,已经有美洲的白银通过各种渠道流入,虽然,我们不能假设没有这些白银,中国的历史又会怎样。但我的看法是,没有这些美洲白银的进入,亚洲的商品经济还是会有所发展,它有其自足的发展逻辑。 到19、20世纪,所谓“近代”的时候,无论是中国、日本、欧洲或美国的历史学家,很容易就能看到区域与世界的联系、外来因素的影响,等等。所以,到这个时候,从前的“区域性世界”就变成了“世界性区域”,这是相当重要的变化。尤其是19世纪50年代以来交通的发达,促进了区域与外界的联系,从而才引发了全世界范围内不同区域以及他们之间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也包括文化的发展与变化。所以19世纪以来东亚社会的发展与外界的关系越来越重要。40年前费正清教授的历史学立场就非常具有代表性,即必须要注意到19世纪中国历史中的西方影响,冲击与回应是观察这一段历史的基本模式。所以在30多年前,许多学者认为,没有西方对于亚洲的进入,亚洲就不会有发展。这样的一个说法也是从马克思以来19世纪学者的普遍看法。但是最近,已经没有多少人愿意公开承认这样的说法,西方中心主义的观念在当代的学术语境中似乎越来越意味着一种“政治不正确”。但实际上,我们也应当看到,具体的研究工作仍然是把“西方”当作重要的启动性因素。我对这些看法的批评并不意味着我不承认外来因素的重要性;而是说,为了理解它的重要性,必须在讨论外来影响之外注意到区域自身及其内部的自足逻辑。所以,我们发现,虽然有一些外来的影响,但仍然应当更加重视他们自己组织与变化的各种可能性。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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