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天下”与“中国”概念是探究东亚王权的两个关键词。其中关于“天下”概念与制度,长期以来就是史学研究的课题,近年来更引起学者的高度关注。① 天下研究的原因多端,而我个人作为研究者之一,目的在于探讨传统中国的政体为何。今人惯用“国家”、“帝国”一类的概念以定义或称呼传统中国的政体。但古人却自称为“天下”。故我才说“天下作为一种政体”。因此,我相信,“天下”研究作为一个有意义的尝试,是学者开始用中国史自身的语言与概念去研究中国历史。这并非是一个与西方对抗的民族主义立场与策略。而是我们相信,从中国史自身的核心概念出发,是探究真实的中国历史的重要策略。至于我们是否可以将天下概念提升为世界史的一个用语,如国家、帝国一般,目前研究仍不成熟,前路漫漫,但也值得去实验。 天下研究的现阶段须解明天下概念如何作为王权的世界像,即探讨天下如何作为一种世界观。理解古代天下观念的最大障碍是现代人科学、理性的思维方式。在西方的所谓启蒙与科学革命之后,我们以所谓客观实证的科学作为思考外在世界存在实态的凭借。故我们无法理解古人为何可以自称自己是居“中国”而治“天下”。我们应假设古人从不同的思维方式而有不同的世界观。故他们对于外在世界的认识是来自宗教性思维方式与外在世界所产生的主观与客观互动的结果。因此本文从这个观点探讨天下概念的成立过程。 以下,我略谈一下方法论的问题。中国历史上的概念起源研究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因为我们必须正视汉字的限制。探索概念的起源,几乎除了利用汉字史料以外,别无他法,尤其是远古阶段的概念。但古代的概念是起源于口语,借口语传播。待书写制度出现后,口语中的概念才转译为文字。近年来,海峡两岸兴起经典诠释研究。② 整体而言,经典诠释的观点主要受到诠释学(hermeneutics)的影响,它是一个哲学运动。在这个层面上,诠释学的哲学关怀无法直接适用于历史学。若我们不执着于所谓建构“中国诠释学”的意图,则诠释的研究方法仍有助于拓展史学新视野。至少启发了我们对于语言与历史关系的再思索。 就语言与历史学的关系而言,再分作两个课题:一是史料批判,二是汉字问题。20世纪的中国史研究在疑古与信古之间对抗前进。无论疑古或信古,几乎所有史学家的基本信念都是要将历史建构在史料所呈现的事实上。此原理至今仍是圭臬。而诠释学告诉我们概念、语言(文字)与历史脉络之间的复杂关系。史料成立本身也是一个历史事件。所以我们要将史料,尤其是记载史料的著作当成是一个论述。史料既包含了事实,也经常是著述者有意的连结与操弄,故史料经常没有说真话。学者应检视史料成立的过程与作者的企图,经过批判才能筛出事实。如果史料没有说真话,则史料的搜集与排比,只是复制了古人所欲建构的观点。 以本文的论题为例。我们要探讨远古以来的天下概念,必定要运用战国以后成书的诸子百家著作。这类著作记载了战国之前的史实无疑。但它们是在战国中期以后的特定历史脉络中出现的。这些著作为了特定的目的,以特定的立场与观点拼凑与诠释过去的事实,更不排除伪造事实。因此我们必须在信古与疑古之间,对史料中的记录做出史料批判。③ 诠释学的语言观点也引导我们重视汉字史料的问题。中国历史研究得以展开,是拜汉字史料之赐。但是汉字也会误导我们对历史真相的认识,不得不谨慎。从我们目前对汉字发展的新认识而言,汉字源自上古的政治系统,从政治符号转换而来。虽然我们可以推测汉字与统治者口语之间的对应关系,但我们仍应视汉字所构成的汉文为一套独立的语言系统。尤其我们不能认为汉字是中国人口语的直接表现。真正能“我手写我口”要等到近代的白话文运动。基于这样的认识,对于历史上的中国人而言,汉字都是外来的,其运用是要经过学习的过程。我们会认为汉字与古代日语之间存有某种翻译关系,其实汉字与中国的地方口语之间又何尝不是?因此,汉字与地方口语之间存在复杂的关系。如果思想是要借语言表达,而这类口语又要转换为汉字,则我们如何从汉字史料再推论当事人的思想,就不只是“让史料说话”的问题而已了。 因此,我们从诠释观点与史料批判的立场,重新探索天下概念的起源,容或有新的收获。 二、周文王神话中的天下 天下的意思当是“天之下”。过去我们在思考天下观念时,多认为天下是在表述一个地理上的平面空间,但这可能是后起的观念。在起源的阶段,如西周,此天下观当是一个立体的宇宙图像,且主要是表现在上天与下土。一般所论的“中国”相对“四方”的天下观,当成立于战国以后。 天下观的成立必须先有“上天”与“下土”的相对概念。天或上天的观念成立于何时,在中国史研究中聚讼纷纭,无法克服的原因之一,是天的概念最早是表现在口语中,而这个部分无迹可寻。当这个概念开始由语言形式转换为文字时,我们也不容易判断语言与文字之间的对应关系。如“天”、“帝”都可能表现了口语中的“上天”的概念。且当天与帝的汉字定型化后,不同地区的使用者使用此字来表达其地方知识中与天相关的概念。但使用者使用这些文字究竟表达了何种事实,也无法得知。只想靠古文字学的钻研无法获得进一步的答案。此即历史研究中的汉字的局限性。 以目前的研究业绩为凭借,我想上天的概念至迟成立于殷周之际,至少以“天”字的成立作为判断的根据。此“天”究竟何指,虽也众说纷纭,但指宗教的天则无疑,或可笼统的说是天神。④ 与之同时成立的观念是至上神(天、帝、上帝)居于此“上天”,支配其下的人间。故天下是指此天神管辖或笼罩的区域的“下土”或“下国”,包括“下民”。推而论之,天下“概念”源于远古以来,各(大)国的统治集团认为自身统治的区域即其国或部落的天神所支配的区域。若至上神是某种之天,则各政权都可自称支配天下。即使在这个阶段没有“天下”的语汇。 我们可以推想西周以前的各个区域性王权,如长江下游的良渚文化、辽河流域的红山文化等,都可能出现了天下概念。区域性王权首长所统治的区域亦即该首长主祭的天神所支配的区域,虽然我们可以推测不同的文化圈有不同的天神观与不同的祭祀制度。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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