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贵时王之制度”和“以吏为师” 《文史通义·史释》篇论述了“贵时王之制度”和“以吏为师”的思想。(57)这是章学诚“六经皆史”说的重要内容。钱、余均认为章氏这一思想是其“六经皆史”说对乾嘉考据弊病“纠偏”过激的必然产物,是反动或落后的,两人的论述有异曲同工之妙。 钱穆认为:“章氏之论,知秦政之为复古,而不知古之不足复。知三代政教之合一,而不知学术之进步,正在其能脱离政治而独立。是可谓得其事而未当其理者也。”(58)又说:“当知经术精微,正可用来改革当代的典章,正可用来涤荡官司的掌故。”“推章氏意,严格言之,正会走上秦代‘以吏为师’之一途……章氏仅懂得史学实事,而不懂得经学之大义。”(59)在他看来,章氏论学本于史学经世以针贬经学流弊,然而纠偏过极得出“贵时王之制度”之说,“如此言之,岂不变成教人同样地遵守当代专官掌故即为史学切人事乎……其实乾嘉清儒学风,其内里精神,正在只诵先圣遗言,不管时王制度。此一层,实乃乾嘉清儒学术之主要精神所在,所谓汲源于晚明者正在此。故戴东原、钱竹汀,虽若消极逃避人事,其真源则确近晚明诸儒,还是认真人事,还有一种倔强反抗的意味。若实斋教人切人事,而归于推尊时王,此在乾嘉清儒学风中转成反动,决非正流。亦可说是倒退,非前进。故实斋虽有心矫挽当时经学家逃避人生之不当,而彼所提倡,实未足与之代兴”(60)。 余英时从“权威主义”的角度对章氏观点予以分析批判。他说:“贵时王之制度”“实涉及中国传统政治思想史上所谓‘权威主义’(authoritarianism)的问题……大要言之,实斋生当清代专制政治达于极端之世,其思想中具有非常浓厚的权威主义的色彩。上引《史释》篇谓‘必求(当代)官司掌故而通于经术精微’即其明征。细推其说之涵义,则不啻谓清代一切政治措施皆如‘六经’之足以垂法后世。此可说是对儒家经学大义作了一番极大的颠倒。”关于“以吏为师”,余英时说:“又谓秦之悖于古者在其禁《诗》、《书》,而不在其‘以吏为师’,因‘以吏为师’正合乎古代官师治教合而为一之道。这些论点都是对于传统的权威思想之进一步的发挥。”(61)余英时认为,上述弊病是章氏“六经皆史”推到极改的结果,“章氏重视后世之史犹在‘六经’之上,把这个观点推至其逻辑的结论,则历史愈接近当前便愈重要”。“‘六经皆先王之政典’自然是一个有根据的历史论断。但是章氏把这一论断逆用之于当代之史,竟使儒家经学的大义发生了极大的颠倒”,根据这个理论,则道统即出于治统,“足以使儒家批判现实的精神荡然无存”。(62)又说:“把‘六经皆史’说的涵义推拓至极,实斋便无可避免地会得到‘贵时王之制度’的结论,因为时代愈近便愈可以见‘道’的最新面貌,而时王之‘政典’也必然将成为后世的‘六经’也。”(63) 3.浙东学术 章学诚去世前一年撰《浙东学术》,指出以黄宗羲为代表的学术属浙东之学,上宗陆、王;以顾炎武为代表的学术属浙西之学,上宗朱子。《浙东学术》一文阐述了浙东学术的精神。他说:“天人性命之学,不可以空言讲也……故善言天人性命,未有不切于人事者……浙东之学,言性命者必究于史,此其所以卓也。”(64)自道其学术渊源于浙东学术。此文被视为章氏“晚年定论”,而钱、余从不同层面指出章氏此论并不确当。 钱穆对章学诚学术渊源的看法有一变化过程。他早年同意章氏《浙东学术》自奉其学承续“浙东学术”的观点,称“此所谓浙东贵专家,善言天人性命而切于人事,史学所以经世,非空言著述,不可无宗主,又不可有门户,凡皆自道其学统之精神也”,“殆可谓实斋晚年定论也”。(65)钱穆晚年改变了看法,称章氏说法“在近代学术思想史有稍深刻研究者,未必都能同意”,“实斋自谓浙东史学原于陆、王,但实斋在当时,亦仅注意教人由博古转入通今,由空言义理转到切近人事,只可当做提出史学宗旨的一番导言,却并未深入史学里层”。(66)他还认为,章氏说法的不通的原因在于,“首先是阳明学派下边没有讲史学的人,在整部《明儒学案》中,只有唐荆川一人讲史学,可是他不是阳明学派里一重要的人。其次,章实斋《文史通义》所讲的这一套,实也并不接着黄梨洲、全谢山一套来”(67)。 钱穆观点的转变,一方面是由于不同的论学角度所致。他晚年谈到章氏史学时说:“在我的《近三百年学术史》里,则注重在他反经学方面、反时代方面讲,我在那书里并不是要提倡讲某一种学问,只在近三百年学术史这条路上指出其趋势与缺点,自然该和我现在所讲有不同。”(68)又说:“实斋尝说,戴学承自朱子,而他自己则沿袭阳明”;“其实戴、章二人之异同,就我此讲之立场言,亦可谓东原单标直指,有些近陆、王。而实斋广开门径,反而融通,较近朱子。因此我们也可以说清儒学术,实际是受朱子影响者更大。”(69)“就我此讲之立场言”正可说明“论述角度”不同会导致观点的差异。另一方面,钱穆所重在“浙东学派”治学的大传统和大方向,即将宋明理学转入清代经史之学的学术发展方向,而不在具体的学术传承。他早年便说:“章氏‘言性命者必究于史’一语,道出梨洲以下浙学精神。‘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即是此意,与亭林‘经学即理学’一语绝不同。乾、嘉以后,走入亭林‘经学即理学’一路,而浙东精神未能大显,此亦清代学术一至可惋惜之事也。”(70)后来,他说得更加明确:“由陆、王一派之心学,转出梨洲、谢山、实斋之史学来,此事大堪注意。故我谓清初诸儒之学,虽一面承接宋儒理学传统,而其实已由别出儒重回到综汇儒。而最可注意者,则正是由梨洲至实斋这一派所谓的浙东史学。”(71)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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