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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泳超]从感生到帝系:中国古史神话的轴心转折——兼谈古典神话的层累生产(3)


    
    既然帝系是被后世建构出来的知识体系,那么它的建构历程又有怎样的轨迹可循呢?此间蕴含着丰富的学术命题,本文仅限于神话学范畴,认为从自为的各部族感生神话发展到建构的华夏民族共同的帝系神话,是中国古典神话发展史上最清晰的一条轨迹,它代表了分散的原生神话向体系化次生神话的转折,是原始思维向理性思维的转折,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是原始神话的终结,故本文称之为上古神话史的轴心转折。
    所谓感生神话,即少女感应某种神奇力量无夫而孕生下神异后代这样一类叙事形态,其神异后代通常被视为某一血缘部族的始祖。记录最早也最有代表性的感生神话,当属《诗经》中记载的商、周两族的始祖神话。《诗经·商颂》的《玄鸟》篇中“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以及《长发》篇“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说的都是有娀氏女简狄吞玄鸟卵而生商族始祖契的感生神话。周代始祖弃的感生神话见于《诗经·大雅·生民》:
    厥初生民,时维姜姬。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
    诞弥厥月,先生如达。不坼不副,无苗无害,以赫厥灵,上帝不宁。不康禋祀,居然生子。
    诞置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诞置之平林,会伐平林。诞置之寒冰,鸟覆翼之。鸟乃去矣,后稷呱矣。实覃实吁,厥声载路。
    这里的叙事更丰富多姿,非但有履大人迹而怀孕的感生情节,而且还有三次丢弃而不得的神奇情节,这符合民间文学特有的“三叠式”审美习惯,也是后世广泛流传的“弃儿类型”民间故事的最早标本,它的民间文学属性如此坚实,足与舜的后娘迫害型叙事合称为“先秦民间故事之双璧”。
    拥有感生神话的远不止商、周两族,像吞薏苡而生的夏族(《论衡·奇怪》),同样吞鸟卵而生的秦族(《史记·秦本纪》)、夫余国族(《论衡·吉验》)等等,从情理上说,各血缘部族都可能有自己的始祖感生神话。许多学者认为这反映了人类早期“民知其母不知其父”的母系社会时代,笔者以为这是对人类社会史一般发展模式的简单套用。且不说人类社会发展史一般模式早己为人诟病,便是母系社会是否真实存在过,也没有得到普遍的证明,只是一种推想罢了。单是从逻辑上说,既然感生出来的神异祖先是男性,就说明早己进入父系社会了。笔者认为,感生神话恰恰是父系社会的关键表征,因为始祖是按照男性父系上溯的,如果始祖是父母交配而生,那么他就失去了始祖的身份,其父亲才能算始祖。因此始祖必然不能再有人间之父,其母必须感应超越常人的神秘力量,故生产的儿子才能显示出超凡的能力,也才能使本血缘部族的身份得到集体提升。在中国原始神话中,这种超越力量常常被认为是“天”或“帝”,所谓“天命玄鸟”、“履帝武敏歆”是也,故许慎《说文解字》说:“姓,人所生也。古之神圣母感天而生子,故称天子。”便是这个道理。《礼记》卷十“大传”中说:“礼不王不禘。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祖之所自出”,显非人间之父祖,当即此类神秘的超越力量,而玄鸟、大人迹之类,不过是人间可以感知的奇特现象罢了。
    但是到了帝系神话中,以《大戴礼记》为标准,商族的始祖母简狄和周族的始祖母姜嫄分别是帝喾的次妃和元妃,于是两族的始祖契和弃也都成了帝喾的儿子,包括夏代始祖大禹,也是颛顼的后代,他们都可上溯至黄帝的血脉,从而制定出万世一系的伟大谱系。这就将神秘力量的天帝改换成了人间之帝王,也就变相否定了感生神话。但《史记》出于“厥协”和“整齐”的动机,还是在帝系神话的大框架里留存了商、周二族的感生神话,《殷本纪》中说:“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周本纪》则说“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为帝喾元妃。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如此则有父与无父并存,不免让理性渐开的汉代人疑窦丛生。《三代世表》中就说:
    张夫子问褚先生曰:“《诗》言契、后稷皆无父而生。今按诸传记咸言有父,父皆黄帝子也,得无与《诗》谬乎?”褚先生曰:“不然。《诗》言契生于卵、后稷人迹者,欲见其有天命精诚之意耳。鬼神不能自成,须人而生,奈何无父而生乎?一言有父,一言无父,信以传信,疑以传疑,故两言之。……天命难言,非圣人莫能见。舜、禹、契、后稷,皆黄帝子孙也。黄帝策天命而治天下,德泽深后世,故其子孙皆复立为天子,是天之报有德也。人不知以为汜从布衣匹夫起耳。夫布衣匹夫安能无故而起王天下乎?其有天命然。”
    张夫子代表了理性的时代追问,而褚先生的回答颇为巧妙,他认为有父的帝系神话是人间常理,是自然过程,天子也首先是人;但天子又不是普通之人,他代表了“天命”,而感生则是“天命精诚之意”的象征性表达罢了。
    其实,类似张夫子这样对感生与帝系的怀疑思想,早在战国时代就已出现。此前最为人熟知的是《天问》中的诘难:“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贻,女何喜?”近年来随着上博简《子羔》的发现和释读,使我们对感生到帝系这一轴心转折的时代历程及其意义,有了更深入的理解。
    子羔问于孔子曰:“叁王者之作也,皆人子也,而其父贱不足称也与?抑亦诚天子也与?”孔子曰:“善,而问之也。久矣,其莫……[禹之母……之]女也,观于伊而得之,娠三年而画(?)于背而生,生而能言,是禹也。契之母,有娀氏之女也,游于央台之上,有燕衔卵而措诸其前,取而吞之,娠三年而画(?)于膺,生乃呼曰:‘钦!’是契也。后稷之母,有邰氏之女也,游于玄咎之内,冬见芙攼而荐之,乃见人武,履以祈祷曰:‘帝之武,尚使……是后稷之母也。叁王者之作也如是。”子羔曰:“然则叁王者孰为……”
    ……曰:“有虞氏之乐正瞽瞍之子也。”子羔曰:“何故以得为帝?”孔子曰:“昔者而弗世也,善与善相授也,故能治天下,平万邦,使无有小大□□,使皆得其社稷百姓而奉守之。尧见舜之德贤,故让之。”子羔曰:“尧之得舜也,舜之德则诚善与?抑尧之德则甚明与?”孔子曰:“均也。舜穑于童土之田,则……”“……之童土之黎民也。”孔子曰:“……吾闻夫舜其幼也,敏以学寺(诗?),其言……或(?)以文而远。尧之取舜也,从诸草茅之中,与之言礼,说尃(博?)··…□而和。故夫舜之德其诚贤矣,采诸畎亩之中而使君天下而称。”子羔曰:“如舜在今之世则何若?”孔子曰:“亦纪(己?)先王之游(由?)道,不逢明王,则亦不大使。”
    孔子曰:“舜其可谓受命之民矣。舜,人子也,而叁天子事之。”
    这篇简文结构完整:第一段讲三王乃“天子”,重点言其感生神话,不及于德行;后二段讲作为“人子”的舜,重在德行与禅让;最后一段总结,“天子”不如“人子”,强调德行高于身份,其寓意十分鲜明。从其开头子羔的提问“叁王者之作也,皆人子也,而其父贱不足称也与?抑亦诚天子也与?”中可以判断,当时人对于原始的感生神话依然印象很深,但已发出了明确的质疑,说明整个时势正由原始思维逐渐转入理性思维。只是万世一系的帝系神话还没有产生,因为尚有“天子”与“人子”之分,且“叁天子”的感生神话也还是各自独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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