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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基固本、精益求精——学习陈援庵先生史学遗产的点滴体会(2)


    二、精益求精
    从前常听人说,援庵先生是无师自学而成的史学大师。此说有一定道理,因为援庵先生并非某一位大师的直接弟子或传人;但是他又并非没有任何老师,因为张之洞的《书目答问》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就是他的最初的老师。孔子要求弟子“学而时习之”。(11)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的确如此。
    1903年,援庵先生23岁,开始研读赵翼《廿二史札记》。这是先生在目录学上下了十年博览功夫之后,把目光聚焦于史学之始,也是一次由博返约的重要步骤。先生治史,从赵氏《廿二史劄记》入手,可见是经过精准选择的。当年6月,先生所作识语云:“赵瓯北札记廿二史,每史先考史法,次论史事。其自序云:‘此编多就正史纪、传、表、志中相互勘校,其有抵牾处自见,辄摘出’,所谓史法也。又云:‘古今风会之递变,政事之屡更,有关治乱兴衰之故者,亦随所见附著之’,所谓史事也。今将原本史法之属隶于前,史事之属隶于后,各自分卷,以便检阅焉。”(12)先生很快就理清了赵氏《劄记》内部的两个不同部分:前者为关系于史学文献之校勘、考据之学,即所谓史法;后者为关系于历史事实之归纳、总结与分析评论之学,即所谓史学。此二者互异而相资,实为治史之人必须从事的基础性工作。先生之治史,终身不离此二途。先生选此书入手史学,随后多年反复研究,并以此为史源学实习之教本教导学生。这样做,还有许多理由:赵氏劄记所论范围实际涵盖全部正史,因此读此书便可首先了解廿四史之梗概;这样就可以使治史者在治断代史或专门史之前,先准备一个通史之基础,此其一;对于已有一般通史基础而欲读廿四史的学者而言,赵氏劄记不啻为一种导读,其史法与史学二部分,既含有基础知识内容,又有问题的提出,由读赵氏劄记再读正史,其效率必远胜于略无准备、茫然就读廿四史者,此其二;赵氏劄记之中,其自身也有许多问题,援庵先生不仅自己发现并解决其问题,而且在史源学实习课上引导学生这样作,其目的在于教学生由博而精之道,此其三。不过,《廿二史劄记》之博亦仅限于所谓“正史”,赵氏于《劄记小引》中说明:“惟是家少藏书,不能繁征博采,以资参订。间有稗乘脞说与正史歧互者,又不敢遽诧为得间之奇。盖一代修史时,此等记载无不蒐入史局,其所去而不取者,必有难以征信之处,今或反据以驳正史之讹,不免贻讥有识。”(13)所以,赵氏劄记之博中,仍必有其陋处,此其四。治专门之学者,尽管可以在狭小范围内有一时耀眼之作品,如长期自限或固守此领域,则难免在学术上有落入“中等收入陷阱”之虞。所以,对于我们治史来说,赵氏劄记堪称一条由博而精之津梁;当然,我们仍须看到,赵氏劄记本身有其局限性,因此不能为其所限。援庵先生既重视赵氏劄记的启发之功能,在史源学眼界方面则远远超乎赵氏劄记涉及范围之外。先生以自己的研究成果向我们展示了此项道理。
    前清末叶,援庵先生曾先后从事新闻业与医药业,不过在从事医学事业时,仍不忘治中国医学史。1912年民国建立。次年先生即因当选国会议员而移居北京。1915年,文津阁《四库全书》从承德移至北京,贮存于京师图书馆。以前援庵先生用功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多年,读提要,不读其书,可乎?这时条件具备,此后十年时间中,先生就细心研读此书,对于四库所收各书之书名及作者姓名作了索引,又据当时流行的《四库全书简明目录》(赵怀玉本)与文津阁本实际情况相比较,由其中存在的差异,发现了《四库全书》修纂过程中的情况和问题。(14)研读《四库全书》,是博;而先生这样的研读路数所体现出的却是真正的精。先生治学之路,就是不断博精相济之路。
    援庵先生一面博治《四库全书》,一面进入专门史研究领域。1917(丁巳)年,先生37岁,决定研究中国基督教史。他说:“春,居京师,发愿著中国基督教史,于是搜求明季基督教遗著益亟,更拟仿朱彝尊《经义考》、谢启昆《小学考》之例,为《乾隆基督教录》,以补《四库全书》之阙(家和谨按,这句话的分量何等之重,不读《四库》,敢说补《四库》之阙吗?),未有当也。已而得《言善录》,知野人(英华,字敛之,号万松野人)藏此类书众,狂喜,贻书野人,尽假而读之,野人弗吝也。余极感野人,野人亦喜有人能读其所藏,并盼他日汇刻诸书,以编纂校之任相属,此余交野人之始也。”(15)
    在结识英敛之后,援庵先生得知英氏所主持的辅仁社有“元也里可温教考”之研究课题,不久先生即作出同题论文一卷,英氏力主发表,先生则以为尚未完善,但经当时天主教学界耆宿、爱国主义教育大家马相伯老人之钦佩与点定,当年5月即付发表。这是先生第一篇公开发表之史学论文。此文于1920、1923、1934年三次修订,最后题为《元也里可温教考》。按,治元代也里可温教所必须参考之重要史料,厥为《元典章》,不了解元代基本典章制度,无法了解历史上各种复杂问题。先生早年即已注意此书,而此书充斥俚言杂语、颠倒误字,一时难以投入,至1930年夏,故宫有影印《元典章》之议,先生乃邀门人那志廉、胡乃庸及姜廷彬、叶德禄参加,先后点校多种版本,至1931年《沈刻元典章校补》完成,并作《元典章校补释例》,为校勘学之发展做出重要贡献。这里也可看出先生之治学是一环扣一环地进行的,他深知其所竭泽而渔之泽就是如此关联的。
    继《元也里可温教考》之后,先生在宗教史方面发表之重要论著有《开封一赐乐业教考》(1920)、《火祆教入中国考》、《摩尼教入中国考》(皆撰成于1922,发表于1923)。愚读先生宗教史著作,深感其意不在传播教义,而在研究中西文化之交流。1923年,先生更发表了被蔡元培先生称为“石破天惊”之作的《元西域人华化考》。元代自忽必烈即位至元亡,凡108年,如自灭亡南宋始计,则统一中国不过96年。一般认为,在历代少数民族王朝中,属于华化程度最浅者。而先生此书从儒学、佛老、文学、美术、礼俗、女学诸方面列举其突出代表性人物,叙述其生平,表彰其成就,说明其影响,从而揭示并阐明中华各民族不断相互切磋、交融之大势,在当时军阀割据、外敌交侵的情况下,先生此书之视域诚无愧于蔡元培先生“石破天惊”之推誉。此书征引极博,不仅数量近220种,且其涉及方面、类别尤为惊人,今之学者如能从此书征引书目作一番分析,定能得到有益之启发。至于此书考证之精,陈寅恪先生于此书1935年刻版序中云:“新会陈援庵先生之书,尤为中外学人所推服。盖先生之精思博识,吾国学者自钱晓征以来未之有也。”(16)此书精思博识之例所在多有,兹姑试举一例。此书卷四文学篇第一目“西域之中国诗人”中记郝天挺云:“郝天挺,字继先,号新斋。出于朵鲁别族。父和上拔都鲁,以武功称。天挺幼受业于遗山元好问之门,多所撰述。注《唐诗鼓吹》十卷外,又修《云南实录》五卷,事迹具《元史本传》(174)。天挺色目人,而《元史》与汉人同列,一时失检也。天挺诗,传者仅一二篇,其《麻姑山》一律,《元风雅》、《元交类》(17)并采之。而康熙《御定全金诗》(42)乃据以补入金人之郝天挺卷中。不知金元之间有两郝天挺:一为元好问师,一为好问弟子。《池北偶谈》(卷六)、《元诗选》(癸之乙)先后辨之。《四库提要》总集类三亦引《池北偶谈》说,释陆贻典之疑。乃《新元史》(148)郝天挺传中,又羼入金人郝天挺语。原语见《中州集(卷九)》郝天挺小传,《金史·隐逸传》采之曰:‘读书不为艺文,选官不为利养,唯通人能之。’又曰:‘男子生世,不耐饥寒,则虽小事不能成。子试以吾言求之。’此元好问述其师郝天挺语。而《新元史》以为是好问弟子郝天挺之言,亦一时失检也。”(18)原来历史上有两个名叫郝天挺的人,一为金人,为元好问之师,一为元人,为元好问之弟子。此种复杂情况弄得《元史》郝天挺本传错(此元代郝天挺本为色目人,而被误列于汉人中),康熙皇帝及其词臣们再错(把元郝天挺之诗列入《全金诗》中),《新元史》又错(在元人郝天挺传中混入金人郝天挺之语),错得颠颠倒倒,而先生乃能一一分辨清楚,精之至矣,非博又何以能成其精哉。
    1924年,援庵先生又发表《书内学院新校慈恩传后》,这是一篇就玄奘西游之年与梁任公(启超)的辩论文。梁先生读《慈恩传》中记玄奘西行归来于和田上唐太宗表中自言“贞观三年出游,今已十七年”之语,发生怀疑,从而进行研究,结论是玄奘于贞观元年(公元627年)开始西行。他对自己这番研究过程叙述得十分详细,也甚为得意。(19)其最为关键之论据,即为玄奘西行之初,曾在西突厥见到叶护可汗,而《新唐书·薛延陀传》中明言“贞观二年,突厥叶护可汗见弑。”如果玄奘三年出游,那么还能见到二年已经被杀的叶护可汗吗援庵先生对此多方驳难,其最关键之点则为叶护可汗有二人,其老者为统叶护可汗,其少者为统叶护之子肆叶护。贞观元年统叶护为其伯父莫贺咄所杀并取代,其子先逃亡康居,随后又被人拥立为肆叶护;肆叶护与莫贺咄连兵不息,最后击败莫贺咄而复位。玄奘所见者就是肆叶护可汗。援庵先生的主要根据为杜佑著《通典》卷199,边防15,突厥下。(20)按杜佑为唐代大政治家、大学者,其《通典》对于研究唐史而言,远比其他新旧《唐书》具有更大的权威性。梁先生一心着重正史,而未能注意《通典》,以至把两个叶护可汗混为一人,犯了与康熙皇帝及其词臣同样性质的错误,遂成智者千虑之一失。可见考史亟需谦逊之心态与笃实之学风,一旦满足于一时之见、一端之得,则错误随之而来,要在精益求精、精益求精!
    援庵先生的学术成果十分丰富,限于个人学力与本文之篇幅,此处不能备述。那么,援庵先生在已成为名扬中外的史学大师之后,为什么还能一贯地保持谦逊心态与笃实学风呢?愚以为,这也是值得我们作为后学反复思考并自省的问题。
    当援庵先生蜚声学界之时,“史料即史学”之说甚嚣尘上,而且这还是从海外留学归来的学者提倡的。先生于抗日战争期间著《通鉴胡注表微》,表彰胡三省难忘故国之情深,亦以自抒爱国之意重。不过此书亦在考证方面多有贡献,然先生在1946年本《通鉴胡注表微·考证篇》之序言中说:“考证为史学之门。不由考证入者,其史学每不可信。彼毕生盘旋于门、以为尽史学之能事者固非;不由其门而入者亦非也。”而在1958年之序言中又改为:“考证为史学方法之一。欲实事求是,非考证不可。彼毕生从事考证、以为尽史学之能事者固非;薄视考证以为不足道者,亦未必是也。”(21)按先生前后二序,其同处在于:历史考证不等于史学,所以不能以历史考证即为史学之全体;其不同处在于:前序视考证为史学之门,不入其门则多不可信,后序则说明考据为史学方法或法门之一,并非史学方法全体,不过,如欲实事求是,考证仍不可少。当然后序较前序更为清晰而确切。先生毕生从事考证,由此门而做出许多研究精品,可是他对自己这种治学之路毫无高调夸张之意。且看先生在讲授“史源学实习”课上对学生所说的话:“我之学问,小儒之学,如汉章句之学。”(22)先生又说:“上古史不从经入手者,尚何求乎?称之为经者,经常不变,尊之也。故虽讲经,亦实讲史。讲史学,讲文学,未读经,岂可成乎?成名难由徼幸。史学家尤难成名。书太多,三十岁以前难成史学家。文学家、哲学家二十五岁以前即可成名,史学不可也。……我明年七十,更觉所见太少,所知太少。既非自馁,亦非自卑。诸君比我聪明,三十五岁时将与我相同。今年我将十三经涉猎一遍。”(23)这些话诚挚感人,先生为什么会如此谦逊低调呢?窃以为,答案只有一句话:“他读的书太多了。”只要稍微仔细一点看看上引听课笔记,我们就可以知道,古代典籍之中错误是很多的。谓予不信,可以试查书目,历来以“质疑”、“志疑”、“辨疑”、“辨伪”“辨正”、“补正”、“正讹”、“考异”、“改错”、“纠谬”等等为题名之书哪能算少?当然,书籍中错,有作者本人就错,有传布者传抄或付梓失误以及失校之错,所以读书愈多,知错愈多。一个人自知易错的程度,与他读书之量成正比。反之则成无知故无畏了。譬如,上文曾引先生《元西域人华化考》丛刻本中就有把《元文类》误刻作《元交类》处,这分明是梓人误刻而校者又失检之故,而非先生本人之误,自然无伤于先生之大雅。可见错太容易了。若非如此,校勘学家与校勘之学也就不会在历史上出现了。因为错误很容易犯,所以学者必须严于律己,保持良好严谨之学风;同样因为错误很容易犯,先生对于古人之失误,往往以“失检”一语表述,而非动辄严词训斥,意在宽以待人而又坚持真理,是从另一方面彰显出长者之学术风度。这些都是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
    援庵先生的笃实而谨严的学风,是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优秀遗产在史学研究领域的继承和发扬。我们常说“自强不息”是中国人精神文化的精华,这见于《周易·乾卦·象辞》:“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24)《老子》第33章:“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25)又《老子》第71章:“知不知上,不知知病。(王弼注云:‘不知知之不足任,则病也。’)夫唯病病,是以不病。圣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26)真自强者,必先自知。自知而后始能自省,自省而后始能自胜,自胜而后能以自强。愚窃以为,援庵先生身体力行的就是这样的学者精神。这也就是我们作为晚辈学者所应该念兹在兹,充分继承并发扬之所在。区区一隅之见,尚祈史学界朋友多多指正。
    注释:
    ①《孟子·万章下》,《十三经注疏》下册,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746页。
    ②《论语·八佾》,《十三经注疏》下册,第2466页。
    ③《论语注疏》,《十三经注疏》下册,第2466页。
    ④《尚书正义》,《十三经注疏》上册,第143页。
    ⑤《尚书正义》,《十三经注疏》上册,第198页。
    ⑥马端临:《文献通考·自序》上册,中华书局影印本1986年版,第3页。
    ⑦凡关于先生治学生平年代,皆据《陈垣年谱配图长编》,刘乃和、周少川、王明泽、邓瑞全撰,下不备注。
    ⑧范希曾:《书目答问补正》,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3-4页。
    ⑨范希曾:《书目答问补正》,第219页。
    ⑩范希曾:《书目答问补正》,第6页。
    (11)《论语·学而》首句。
    (12)陈智超编:《陈垣史源学杂文》前言,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
    (13)王树民:《廿二史劄记校证》,中华书局1984年版,小引第1页。
    (14)参阅柴德赓《励耘书屋问学记》、刘乃和《励耘承学录》。
    (15)陈垣:《万松野人言善录·跋》,转引自《陈垣年谱配图长编》第71页。
    (16)《励耘书屋丛刻》,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2年影印本,第1册,第7页。陈寅恪先生此序极值一读。此处恕不能备引。
    (17)家和谨按,木刻版如此,据参考书目则应为《元文类》。
    (18)见此书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影印《丛刻》,第126-127页。
    (19)原文见氏所著《中国历史研究法》,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84-87页。文长恕不备引。
    (20)杜佑:《通典》,中华书局影印《万有文库》本1982年版,第1077-1078页。
    (21)愚过去仅知1958年序,而不知1946年序,多蒙先生令孙智超教授亲笔书示,并于电话中嘱愚留意其间异同,谨此附谢。
    (22)据李瑚学长1947年听史源学实习课笔记之首页,见陈垣著、陈智超编《史源学实习及清代史学考证法》,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9页。
    (23)此段在李瑚君1948年听课笔记首页,见陈垣著、陈智超编《史源学实习及清代史学考证法》,第103页。
    (24)《周易正义》,《十三经注疏》上册,第14页。
    (25)《老子》,《诸子集成》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册,第19页。按王弼注亦甚好。
    (26)《老子》,《诸子集成》本,第3册,第43页。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