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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胡寅《叙古千文》研究


    
    纪雪娟
    
    摘要:胡寅《叙古千文》,仅以千字,简述了先秦至宋代的重要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勾勒出中国历史的发展脉络。朱熹因其“叙事立言,昭示法戒”,“发明大统,开示正途”,于是将其摹刻流传于南康地区,后因朱熹的推广,流布甚广,盛行于世。长久以来《叙古千文》一直被理解为如《千字文》之类的童蒙著作,供儿童习读历史知识的普及读物,而考究其文字章法,用典考究,语多费解,绝非稚童小儿可以简单明晓的文章。作为宋代湖湘学派的代表人物,胡寅专治《春秋》四十余年,《叙古千文》中记载的历代治乱兴衰,带有明显的“尊王攘夷”“夷夏之防”色彩,彰显了胡寅以儒家正统思想为出发点,对如何处理边境关系以及北宋末年以来宋学家“阳拒阴习”佛学现象的回应。另外,以《叙古千文》为代表的胡寅著作中蕴含的宋代儒学“道统”思想以及文治之道,影响了之后南宋理学的发展。因此,《叙古千文》是代表胡寅理学思想的重要篇章之一,不能简单将其理解为宋代童蒙读物。
    
    
    关键词:胡寅 叙古千文 道统 春秋
    
    
       胡寅(1099—1157),宋建州崇安(今武夷山市人),字明仲,人称“致堂先生”。原为理学家胡安国的侄子,后被胡安国收为养子,深得胡氏理学之精髓。胡寅北宋宣和年间进士及第,中进士甲科,历任秘书省校书郎、起居郎。当时二程高足杨时为国子监祭酒,胡寅师事之。当时金人南侵,胡寅为主战派的重要人物,曾上书宋高宗,请求纠合义师,北向迎请二帝,后被贬奉祠。绍兴四年(1134年),复召为起居郎,迁中书舍人。时秦桧擅权当国,胡寅与他不睦已久,于是以徽猷阁直学士致仕,在湖南衡山一带治学。但秦桧一贯厌恶胡寅,便上书诬陷他讥讽朝政,胡寅被流放新州。秦桧死后,胡寅才得以复官。去世后谥号“文忠”。胡寅为湖湘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宋元学案》称:“武夷诸子,致堂、五峰最著。而其学又分为二。五峰不满其兄之学,故致堂之传不广。然当洛学陷入异端之日,致堂独皭不染,亦已贤哉。”虽然胡宏不满胡寅的学说,导致胡寅之说一直传播不广,但是当时儒学与佛教正处于互相吸纳、互相融合之际,以致洛学等宋学学派与佛学的界限已经暧昧不明,处于此种形势之下,胡寅仍作《崇正辨》等力推儒学正统,攘斥佛学空谛之说,对朱熹以及日后的理学产生了重要影响,因此胡寅仍被作为两宋之际著名的宋学家代表。胡寅著作有《崇正辨》《论语详说》《读史管见》以及文集《斐然集》,今《读史管见》尤有宋刻本存世,《斐然集》最早版本为日本藏明人影宋刻本,《儒藏》选取此藏本。
    
    《千字文》为南朝梁周兴嗣所编,被认为蒙学经典之作,被广为书法家所临所写,成为学习书法的范本,影响深远。后世仿效《千字文》体例内容的作品迭出,如《续千文》《重续千字文》《稽古千文》《广易千文》《正字千文》等。这些续写古千文的作品,大多作为童蒙著作,为教授童稚小儿启蒙习字所成。入宋之后,此风更为流行,胡寅便撰《叙古千文》,受到朱熹的大力赞赏推崇,并亲自为其作跋,跋云:“《叙古千文》,礼部侍郎胡公明仲所作,其叙事立言,昭示法戒,实有《春秋》经世之志,至于发明大统,开示正途,又于卒章深致意焉。新学小童,朝夕讽之,而问其义,亦足以养正于蒙矣。清江刘孟容,出其先朝,奉君所书八分小卷,庄谨齐一,所以传家之意甚备,岂亦有取于斯乎?因摹刻置南康郡斋,传诸小学,庶几其有补云。”经过朱熹的推荐,《叙古千文》已经名声大噪,传世极广。宋李昴英在《书胡致堂<叙古千文>后》称:“文定胡公,潜心《春秋》四十余年,而后徐出其说;致堂其亲传,故笔削皆有法,叙古字凡千不重。虽饮席间谈笑成之,而上下数干载,关系大处,包撮略尽。兴君昏主之理乱,哲佐悖臣之功罪,吾道异端之正偏,一字森严,百世确论,不但可以习童稚而已。《古千文》猥陋不伦,乃盛行于世,俗盖未知有此作也。其书一经朱文公表揭,遂传。广帅宗公慈,里两翁之里,学两翁之学,既梓之衡阳,又梓之广之泮宫。自此流布天下,人人得讽咏,有功于人心多矣。南岳之高,南海之深,不泯不磨,致堂之心。”
    
    《叙古千文》也曾被收录于著录书目之中,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言,“《叙古千文》一卷,致堂先生胡寅明仲所作也。南康黄西坡灏商伯为之传。晦庵朱文公题其后曰:‘叙事立言,昭陈法式,实有《春秋》经世之志。至于发明道统,开示德门,又于卒章深致意焉。新学小童,朝夕诵之而讽其义,亦足以养正于蒙矣。’”瞿镛《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记曰:“宋胡寅撰。明姚福集解,有后序。福,字世昌,凤阳人。胡氏书见赵氏《读书附志》、陈氏《书录解题》,以后罕见著录。近谢氏启昆《小学考》云未见,则传本甚稀矣。考隋、唐二书《经籍志》,周兴嗣《千字文》外,有萧子范《千字文》,又有无名氏《演千字文》,皆佚不传。其继散骑而作者,以此书称首。厥后续之广之者不一,后有作者,第以争奇角胜,无裨实用。惟此书朱子尝题其后云:‘叙事立言,昭陈法戒,实有《春秋》经世之志;至于发明道统,开示德门,又于卒章三致意焉。初学小童,朝夕讽焉,而闻其义,亦足以养正於蒙矣。而双峰饶氏课其子,先授此书,次读刊误《孝经》,其见重先儒如此。’姚氏注此书曰:‘《集解》则前此作注者不少,惜不详所出,莫由知其姓氏。’赵氏附志有云,南康黄西坡灏商伯为之传,熊氏大年分为十二节。此书分节正如其数。可见者,仅此二家而已。”
    
    根据上文可以大致推算出《叙古千文》的流布痕迹:朱熹称赞《叙古千文》“叙事立言,昭示法戒”,“发明大统,开示正途”,因此广为推荐,清江刘孟容曾藏有传本,朱熹见后,命人摹刻于南康郡斋,流传于小学之间。西坡先生黄灏曾问学于朱熹,因而为《叙古千文》作注,大大方便了学生阅读。后《叙古千文》流传甚广,广帅宗慈曾命人传于衡阳、两广一带的郡学。双峰先生饶鲁问学于朱熹高足黄幹,他在授徒讲学时,曾先讲授此书,后读《孝经》,可见朱熹一系对此书的重视程度。元代的熊大年将其分为十二节,明姚福为其作集解,进一步方便学生学习理解。今单行本已不行于世,独见于胡寅文集《斐然集》中。
    
    现将《叙古千文》原文录下:
    
    太和氤氲,二仪肇分。清浊奠位,乾坤为门。品物流形,睿哲超群。维河出图,显道之原。伏羲画卦,爰始斯文。俨垂衣裳,下臣上君。轩辕通变,成于华勋。意诚心正,万化生身。神禹胼胝,疏浚汩堙。底别九州,拯拔垫昏。贡赋包篚,多寡适均。沐浴咏歌,逮今攸遵。弃稷厥初,夙震姜嫄。秬秠穈芑,茀种耕耘。暨益播食,燔烈饔飱。字育蒸黎,余庆茂繁。契掌邦教,修叙彝伦。由己敬敷,丕革顽嚚。孝慈友弟,贱卑贵尊。宽宏悠久,帝风雍醇。皋陶矢谟,秋杀春温。钦恤象刑,信顺协存。共鲧驩苖,讨而弗论。蛮貊宾服,治俗愈敦。岳牧代工,洪造何言。三辰珠粲,四序环循。鸟兽咸若,草木殖蕃。箫韶凤凰,焜耀典坟。夏承虞禅,咨称俭勤。启听讴讼,付畀后昆。战廿剿扈,威赏讵烦。洛汭荒畋,驰骋十旬。御毋述戒,祖训忍闻。羿射擅朝,寒浞又因。戡歼浇豷,少康兴纶。癸坠令绪,鼎迁于殷。汤聘莘亩,伊尹戮力。征徂自葛,畏爱无敌。徯来其苏,鸣条倒㦸。俾后尧舜,匹夫必获。速戾放桐,遂终允徳。予弼梦赉,武丁恭默。营求郊野,筑岩说得。对敭休声,鬼方是克。总福骏厖,贤主六七。悼监辛纣,凶矜骄溢。师箕囚奴,忠谏焚炙。邠岐积累,文谟寖赫。重演爻繇,端本衽席。孚佑缉熈,西顾与宅。肆武观政,旄钺麾斥。盟津约誓,附国八百。钓渭非熊,皓首凭轼。殪戎漂杵,祝断丑厯。嗣王幼冲,旦岂履籍。植璧秉圭,金縢纳策。管蔡挟庚,往差罪辟。斧斨卒完,绣衮赤舄。康持既盈,囹圄阒寂。穆耄喜游,遐骛辙迹。厉仍板荡,宣续愤惕。侧躬厉行,俊髦任职。猃狁侵镐,徐土骚绎。迅霆燀焞,虓虎绵翼。恢复疆境,雅颂谐激。平王徙居,俯就里绌。宗庙黍离。过者闵恻,伯业纷更。周纲竟失,尼父将圣,休明皇极。魋围莫害,陈馁蔡厄。删诗定书,系辞黜索。晩潜奥思,笔削史册。姚姒以降,斟酌凖的。日星炳焕,千古昭则。麟瑞应期,妙感孰测。乐育英才,升堂入室。伋蹈前轨,轲禀绝识。标示中庸,攘距杨墨。王泽息传,独赖遗编。嬴秦讫赧,惆怅卜年。烹灭列侯,废壊井田。杂烧简牍,耽惑佺仙。良遇刘祖,婴颈拘牵。再报仇雠,楚羽戕咽。炎汉开基,规模广延。勃诛产禄,光拥昭宣。董相仲舒,儒术穷研。请罢僻邪,乃绩巍焉。贼莽窃玺,冦佩豭豜。白水龙翔,荣取青毡。燮洽敉宁,吾奚间然。志宏朽驭,奄寺聨翩。党锢缙绅,傕汜兵缠。许都曹操,鄂保孙权。亮兮翊汉,据蜀当天。司马欺孤,炽邺连颠。导建江表,安摧苻坚。南北判裂,圻甸腥膻。隋暂混并,炀恶罔悛。秦王雄视,资受勇智,除残涤暴,慕仁劝义。斗米数钱,外户不闭,丞辅畴功,鉴亡一魏。玩渎句骊,犹横壮气。牝鸡遽晨,枝干披瘁。狄杰扶倾,唐统荐继。霓曲喧轰,鼙鼓骇沸。临淮汾阳,泛扫氛翳。贽斩簒泚,度枭叛济。貂珰专命,霜凝冰至。藩镇交拏,虐悖狂恣。鱼烂丝棼,吁嗟五季。猗与我宋,尽美全懿。坱圠难名,普率纯被。乔松孕秀,颜孟并辔。私淑诸人,追配洙泗。庄老虚谈,佛释空谛。申韩惨刻,朱翟偏蔽。璞辂考占,黥彭击刺。篆籀末习,词章小技。肯涉波澜,致远恐泥。探颐钩隐,涵养精粹。达理制事,酬酢经纬。举此加彼,兼善博施。参乎覆载,可谓大器。
    
    胡寅的《叙古千文》长久以来一直被认为与其他的续写千字文的作品并无二致,目的是为方便儿童识字的启蒙读物。但细究《叙古千文》,善于用典,语义精深,可谓是一部史论著作,并非是稚嫩童子可以简单阅读的作品。清蒋超伯《南漘楛语》也说,“胡致堂叙古千文,语多费解,如‘贼莽窃玺,冠佩豭豜,白水龙翔,荣取青毡’,其意以莽比豭豜,而青毡隐语为旧物也。小儿诵之如何能晓,总之千字文,以周兴嗣为第一,次则计鲁斋,次则侍其良器,词采皆有可观,即卓珂月‘膳枇素木,夫男秉杷’,究欠自然之妙。”可见,《叙古千文》的书写目的绝非为一般童蒙读物,而是一篇代表了胡寅历史观、道统观的史论文章。
    
    
    一、《叙古千文》是一篇典型的带有鲜明春秋笔法意味的史论性文章
    
    胡寅为胡安国养子,随胡安国习读《春秋》,后专研《春秋》四十余年。胡安国曾奉高宗之命编纂《春秋传》,文章以鲜明的春秋笔法著称,春秋笔法的一大特点就是谨夷夏之辨,尊勤君王,攘斥外夷。胡安国所作《春秋传》,“事按左氏,义采公羊毂梁之精者,大纲本孟子,而微词多以程氏之说为证。”胡安国亦颇为得意,自称此书“虽微词奥义或未贯通,然尊君父,讨乱贼,辟邪说,正人心,春秋大经大法略具,庶幾圣王经世之志小有补云”。胡寅也继承了其父的特点,南宋学者章颖称,“文定胡先生始以《春秋》鸣,而其子致堂继之,见于辞章,著于赋咏,陈于论谏,莫非极治乱之幾,谨名分之辨,黜邪而与正,尊王而贱伯,明义利之分,辨枉直之实。”
    
    《叙古千文》便是微言大义、春秋笔法的典型代表,在论及春秋诸侯争霸时,胡寅形容道“霸业纷更,周纲竟失”,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等以霸业纷纭,更迭为盟主,礼乐征伐不出于天子,周王朝的纲纪毁坏于一时。胡寅言孔子“晚潜奥思,笔削史策”,并且以记二百四十二年之事,记录天子之事,发明圣人之用,且“姚姒以降,斟酌准的”,作为舜、禹而后的行事准绳。对于《春秋》,胡寅极尽推崇,称其为“日星炳焕,千古贻则”,孔子作《春秋》,使得“麟瑞应期”,通天人之际,“妙感孰测”!
    
    胡寅专研《春秋》,同时又处于宋代儒学复兴之后,因此他力主回归“三代之治”,主张行分封,推崇井田制度,所以对于秦朝施行郡县制,他称其为“烹灭列侯,废坏井田”。对于西晋之末,五胡乱华之事,胡寅为此感慨“南北判裂,圻甸腥膻”,意指中原帝王的都所,被夷狄所腥膻,大有借古讽今的意味。
    
    胡寅生活于南北宋之际,亲眼目睹北宋的灭亡,金族入侵,作为主战派代表杨时的学生,胡寅力主抗金,迎回二帝。但是面对精锐的金军,孱弱的宋军已没有反抗能力,只能偏安一隅,苟且偷生。胡寅屡次上书高宗,表明自己的对外态度,并且在《读史管见》评论唐太宗的和亲政策时,说到“其时三议,和亲与亟战非也,和亲则辱国,有耻者不为,亟战则疲民,恻隐者不忍,保境严备,策之中也”,而良策是“人主以二帝三王孔子为法,修吾德改,内安中国而外固边圉,不与交通,息其谋夏之心”。胡寅认为,夷夏之别不仅仅在于地域与血缘上的区别,更在于中华民族在文化方面的先进,若想与少数民族政权保持和平,一则不可和亲,二则不可连战,关键在于在内推行仁政,教化人民,对外加强边防建设。《叙古千文》中,也表达了此种意见,并且选用了以先进的中原文化感化少数民族使之臣服的事迹,如“蛮貊宾服,治俗愈敦”、“对敭休声,鬼方是克”等等。
    
    既然,驱除金军,恢复中原已不可能实现,那么,胡寅“谨夷夏之辨”的表现便如北宋宋学家石介等人一样,将矛头指向了佛教。隋、唐二代,凭借魏晋佛教文化之拓展,加之高僧们的艰苦努力,佛教势力终达到了鼎盛。在此期间,与儒、道二家斗争、吸收和融合,佛教不断改造与中土文化相矛盾的修行仪轨,并在其土壤中不断汲取养分,逐渐脱离印度佛教的历史语境,随之发展出纯粹的中国化佛教——禅宗,并发展成为佛教重要宗派,以及中古思想文化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为了与佛家的佛性论对抗,韩愈对孟子、荀子、扬雄等传统儒学的心性理论加以吸收、改造,提出了“性三品说”。自从韩愈、李翱以后,一直到宋代的邵雍、张载、程颢、程颐等人,他们重新诠释与讨论儒家一贯薄弱的“性与天道”问题,转手引入很多佛教与道教的思想资源,给道德与秩序重建了合理性的基础。此时,已经很难具体区分儒学与佛教的明确界限,并且宋学家对佛学也大多采取了“阳拒阴习”的态度。
    
    面对此种局面,胡寅专作《崇正辨》,从宇宙论、形神论、心性论、事功论等几大部分详细论述了佛教之害,仔细区分儒学与佛教的关系。在《叙古千文》中,他对于佛道二教,大加批判,认为“庄老虚谈,佛释空谛”。
    
    胡寅不断强调伦理关系与仁义之道,这是儒学与佛教的根本性区别,“君臣父子,人道之大伦,中国之所以为中国也”。“中国之所以为中国,以有仁义而已矣,失则为夷狄,中国居而夷狄行,则无已贤于夷狄矣。”
    
       对于北宋时期契嵩等人推崇的将佛教五戒比附于儒学五常,胡寅从心性等几方面,论证儒学与佛教的区别,“夫道德有本,而非殄彝伦也;性命有正,而非趋空寂也;幽明有故,而非天地之外复有天地也;死生之说,而非受形轮转、人兽同区也;鬼神有情状,而非居处、姓氏、言语、主掌之可名可接也。”“佛之道,以空为至,以有为幻,此学道者所当辨也。今日月运乎天,山川著乎地,人物散殊于天地之中。虽万佛并生,亦不能消除磨灭使无也。日昼而月夜,山止而川流,人生而物育,自有天地以来,至今而不可易,未尝不乐也。此物虽坏而彼物自成,我身虽死而人身犹在,未尝皆空也”。“圣学以心为本,佛氏亦然,而不同也。圣人教人正其心,心所同然者,谓理也义也。穷理而精义,则心之体用全矣。佛氏教人以心为法,起灭天地而梦幻人世。擎拳植拂,瞬目扬眉,以为作用,于理不穷,于义不精。”总而言之,胡寅认为佛教讲求五蕴皆空,儒学讲求一切皆有形,所形皆有理,与佛教的空谛之说截然不同。胡寅还进一步从三纲五常来论证佛教之害,所以“佛之教,无父无君,弃人伦,灭天理,有天下国家者,所当屏远除绝,不使乱华夏惑民心也。” 
    
    胡寅认为,儒学与佛教的区别产生的原因在于“气”,“均五行之气也,而有圣哲,有昏愚,非天私于圣哲而靳于昏愚也,均覆载之内也;而有中国,有夷狄,非天美于中国而恶于夷狄也,所钟有粹驳偏正之不齐,则其分自尔殊矣。”
    
    所以,胡寅认为,儒佛二家不可调和,“儒佛之异,宜如冰炭薰莸,必无相合之理,此是则彼非,彼非则此是,精义无二,至当归一。”
    
    北宋时期欧阳修对佛教的态度已经从日常对佛教损坏发肤,无父无君的批判衍进到“修其本以胜之”,儒学家应研习佛教擅长的心性之学,加之儒学的经世思想以战胜佛教在心性方面等本体论的优势。但是,胡寅对佛教的批判仍然局限于欧阳修之前对于佛教违背“三纲四端”的批判,因此对于释子而言,如同隔靴搔痒,且胡寅对于佛教的理解并不精深,对于整个佛教义理还只停留在“空”的理解,因此对佛教的批评“只论其迹”,也就是说,还停留于外在形式,专注于佛教与儒学外在形式的剥离,并未触动到佛教精神内核。因此,并没有释子对此进行反击,也并不奇怪了。
    
    
    二、《叙古千文》蕴含了儒学道统思想,被朱熹大力推崇
    
    儒学在孔子之后,孟、荀对立, 发展为汉儒严分家法的注疏章句, 又杂糅以名、法、佛、道, 内容颇为庞杂无统。韩愈提出从尧、舜到孔、孟的“道统”来与百家杂说相对立,力图保卫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独立性, 为辟佛找到依据。韩愈指出,他所构建的儒学道统,与佛、道二教所谓不同,“吾所谓之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儒学传承世系中,“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韩愈根据仁义之道,提出了一个尧—舜—禹—汤—文王—武王—周公—孔子—孟子的儒学道统。
    
    自韩愈后,宋代儒学家不断将儒学道统丰富发展,至程颐提出,“周公没,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道不行,百世无善治;学不传,千载无真儒……先生出,揭圣学,以示人,辨异端,辟邪说,开历古之沉迷,圣人之道,得先生而复明,为功大矣。”程颐认为,自孟子后,道统不传,而程颢应接续儒学道统其后。
    
    朱熹对于程颐的观点非常赞同,认为程颐是承继儒学道统之人,他说道:“异端之说,日新月盛,以至于老、佛之徒出,则弥近理而大乱真矣。……故程夫子兄弟者出,得有所考,以续夫千载不传之绪,得有所据,以斥夫二家似是之非。”“吾少读程氏书,则已知先生之道学德行,实继孔孟不传之统。” “此道更前后圣贤,其说始备。自尧舜以下,若不生个孔子,后人去何处讨分晓?孔子后若无个孟子,也未有分晓。孟子后数千载,乃始得程先生兄弟发明此理。今看来汉唐以下诸儒说道理见在史策者,便直是说梦!只有个韩文公依稀说得略似耳。” 朱熹受学于李侗,李侗年轻时曾拜杨时的学生罗从彦为师,因此朱熹认为直接受学于二程,他称“宋德隆盛,治教休明,于是河南程氏两夫子出,而有以接乎孟氏之传……然后古者大学教人之法、圣经贤传之指,粲然复明于世。虽以熹之不敏,亦幸私淑而与有闻焉。”
    
    朱熹弟子黄幹之后将儒学的道统继续完善,黄幹言,“窃闻道之正统,待人而后传,自周以来,任传道之责,得统之正者,不过数人,而能使斯道章章较著者,一二人而止耳。由孔子而后,曾子、子思继其微,至孟子而始著。由孟子而后,周、程、张子继其绝,至先生而始著。”“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生,而道始行;孔子、孟子生,而道始明;孔孟之道,周、程、张子继之;周、程、张子之道,文公朱先生又继之。此道统之传,历万世而可考也。”黄幹在朱熹的基础上,将儒学道统发展成为孔子—曾子—子思—孟子—周敦颐—二程—张载—朱熹,至此,宋儒对于儒学道统的重构正式形成。
    
    之后朱熹弟子陈淳在论及儒学道统时,曾经这样评价道:“轲之后失其传,天下驽于俗学,盖前四百余年,昏昏冥冥,醉生梦死,不自觉也。及我宋之兴,明圣相承,太平日久,天地真元之气复会,于是濂溪先生与河南二程先生,卓然以先知先觉之资,相继而出。……河洛之间,斯文洋洋,与洙泗并,闻而知者有朱文公,又即其微言遗旨,益精明而莹白之。……盖所谓集诸儒之大成,而嗣周程之嫡统,萃乎洙泗濂洛之渊源者也。”陈淳认为,朱熹承继了孔孟之道,受学于周敦颐、二程,发微了仁义之道,可谓是儒学之集大成者,此种观念一直影响了儒学的发展以及中国学术史数千年。
    
    朱熹之所以如此推崇《叙古千文》,便是因为其文“发明大统,开示正途”。《叙古千文》中对于法家、道家、墨家学说,胡寅认为“申韩惨刻,朱翟偏蔽”,法家残酷深刻,而道家、墨家有所偏颇,皆不能成为圣人之学。文中将孔子抬升至圣人的位置,“尼父将圣,体用皇极”,意指孔子为大圣人,其存主施为,皆为大中皇极之道。自孔子之后,“伋蹈前轨,轲禀绝识”,子思与孟子继承了圣人德业,“标示中庸,攘距杨墨”,子思以讲究不偏不倚的《中庸》正道定理示于人,孟子发明仁义之道,攘斥杨墨学说。自此之后,“王泽息传,独赖遗编”,自孟子后,圣人之学不传,世上只留《六经》,存有圣人之道。对于力主重振儒学的董仲舒,《叙古千文》中认为他“请罪僻邪,乃绩巍焉”,董仲舒曾经讲道,“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僻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又上奏,请求“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 ,胡寅在《叙古千文》中赞扬了董仲舒抑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做法,认为其推动儒学发展的功劳巍巍焉,但是仍然没有将其列为继承儒学道统的关键人物,而是直接将道统承续于二程,“乔嵩孕秀,颜孟并辔”,河南二程如同颜回、孟子并辔齐驱,“私淑诸人,追配洙泗”,讲学收徒,追随孔子教授弟子于洙泗之风。朱熹以儒学道统自居,胡寅认为二程承续孔孟以来的儒学道统,无疑正合朱熹心意,故而朱熹将此文广泛传播于郡学之中,成为郡学弟子必读书目。
    
      
    
    三、《叙古千文》不以华丽辞藻为美,发明仁义之道,是一篇针砭说理文章
    
    《宋史·胡寅传》称胡寅任中书舍人之时,“所撰词多诰诫”,撰写制诰时不以华丽辞藻为美,而善于针砭说理。《叙古千文》中,胡寅认为李世民“除残涤暴,慕仁劝义”,李氏除隋之乱,并推行仁义之道,故成贞观之治。言及赵氏开国,“坱圠难名,普率纯被”,夸赞宋朝天下纯被文王之化,一派盛治至和之气。对于字学词章之学,胡寅称其为“篆籀末习,词章小技”,字学与词章之学,皆为末学,抑末而非本,为雕虫小技,不足为学。
    
      北宋儒学复兴以来,古文学家追慕古风,引经据典,文章内涵上坚持“文以载道”“道以统文”的诗教观,胡寅深受影响,在他的作品中,处处可见发微仁义道德之说,如在论及如何学习时,他说“是以欲知后世之故,必观诸史;欲树史事之是非,必观六经;欲知六经道德性命之旨,必通《论语》。”在论及儒学根本时,他谈到,“故曰:吾道一以贯之。一者,仁也,圣门之徒皆学为仁。……仁者,人之本心,大中至正。”在论及治理国家之术,“中国之所以久安长治者,有礼乐以节文,仁义而导迎和气也。自昔承平既久,人欲肆行,而天秩不建,以致雅废之祸。今将拨乱世反之正,则凡礼之所不可不为与其所不必为,及夫流习承误而当损益因革者亦众矣。”虽然胡寅本人力主反佛,但是他仍有一些为佛徒书写的疏文留世,在这些文章中,也蕴含了仁义之道,如《慈云长老开堂疏》“佛灯无尽,祖钵有传。必属当仁,乃扬胜事。赞公长老,全提心印,早擅法航。就草衣为鹫岭之雄,蹴湘楚以象王之步。水澄月现,草偃风行。眷流叶之名蓝,久虚猊座;契拈花之密意,徯阐潮音。所集妙缘,仰祈皇筭。”
    
    
    余论
    
    朱熹在对比胡宏与胡寅时曾说:“南轩只说五峰说底是,致堂说底皆不是,安可如此!致堂多有说得好处,或有文定、五峰说不到处。”又说:“胡致堂说道理无人及得他。”“明仲甚畏仁仲,议论明仲亦自信不及先生,云人不可不遇敌己之人,仁仲当时无有能当之者,故恣其言说出来……然今观明仲说,较平正。”对于张栻多肯定胡宏,贬低胡寅的做法,朱熹表示并不赞同,他认为同样作为振兴理学的重要代表人物,胡寅的学说更加平正,甚至于亦有超越胡安国、胡宏的地方。陈振孙也认为胡寅“议论宏伟严正,间有感于时事”,因此,朱熹作《通鉴纲目》,就采纳了胡寅许多《读史管见》中的议论。   
    
    陈寅恪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中称“胡致堂之史论,南宋之政论也”。虽然胡寅看似是在叙述历史事件,但是文中的意涵件件表达了他对当朝政治的看法,《叙古千文》作为他的一篇史论文章,以鲜明的春秋笔法,在叙述历代治乱兴衰的同时,彰显了他对当时与金对峙时期的政治主张;另外,文中认为二程承续自孔孟之道,体现了他对重构儒学道统的努力。《叙古千文》追慕古风、引经据典,是代表胡寅理学思想的重要篇章之一,因此不能简单将其理解为宋代童蒙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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