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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婧薇]媒介变迁与民间叙事的现代传承——以木兰传说为例(2)


    二、现代媒介与民间叙事传统的碰撞
    木兰传说的书面化,促使传说中倡导的价值观由地方认同进入国家认同的层面,而影视媒介的加盟,则让木兰传说走出了国门,在文化的交融与互动中寻求国际认同。迪斯尼公司于1998年推出他们根据中国民间叙事长诗《木兰诗》打造的动画电影《木兰》(Mulan),引起了世界的关注。主人公花木兰更是和影星成龙、香港首位奥运金牌获得者关颖珊等全球著名的华人一起,登上了美国、亚洲杂志的年度亚裔风云人物榜,且位居榜首。在电影《木兰》大获成功的时候,“迷茫的中国创作者还在苦苦探寻中国动画的出路”(1),电影和其中的花木兰形象也引起了观众的热议。在中国流传已久的民间传说,为何经过迪斯尼的重塑之后便大放异彩?《木兰》究竟是在讲“中国故事”还是在讲“美国故事”?这些问题需要学者认真思考。
    《木兰》大获成功的重要原因在于电影呈现出了精美的艺术效果,展现了中国文化独特的韵味。影视媒介在麦克卢汉的分类体系中同样属于“热”媒介,但与书写相比,影视传播信息的清晰度更高,对观众参与度的要求更低,除了付诸视觉外,还可以调动听觉来完成传播过程。《木兰》的制作者将小桥流水、大红灯笼、书法等视觉符号融入其中,同时将中国民间小调加入电影配乐,为影片赋予了浓郁的中式味道,通过视听结合的立体式表达抓住了观众的胃口。同时,影视媒介需要体现影片的形式和功能是统一体的感觉,叙事具有很强的序列性。(2)电影《木兰》与《木兰诗》相比,情节更为连贯,增添了许多细节,比如在电影的开头,通过木兰失败的相亲经历对木兰机智活泼、率性洒脱的性格进行了生动刻画,为木兰从军后表现出不输男儿的勇气和智谋奠定了基础。
    除了艺术效果的高水平呈现,电影《木兰》能够受到现代观众喜爱的根本原因是“其创作者在动画改编的过程中对故事主题进行了深入的挖掘和现代性的重构”(3)。中国的《木兰诗》意在传达忠孝两全的价值取向,其中的木兰形象也十分符合中国封建社会对女性的期待,“木兰为国出征是对君主的忠诚,代父参军是对父亲的孝顺,立功后婉拒功名是淡泊名利的气节,回归女儿身是儒家思想对妇女的要求”(4),似乎木兰的宿命理应如此。而电影制作者则打破了传统的桎梏,将木兰塑造成了一个性格丰满,不惧他人眼光,坚守本心的女性形象,影片的主题也定位于个体的自我审视和自我价值的实现。全新价值观的注入在让木兰传说焕发出生机的同时,也引发了争议。李婉在文章《穿着比基尼的“花木兰”》中直言电影《木兰》“仅仅是借助于中国的符号而编织出来的美国童话”(5)。陈韬文则在《文化转换:中国花木兰传说的迪斯尼化与全球化》一文中指出:“Mulan既不是纯中国的文化,也不是纯美国的文化,它已经成为了一个跨文化的文本”。(6)学者面对他者对中国民间文化传统的表达,提出了不同的见解,而争论的焦点在于电影《木兰》是否正确地表现了中国传统文化和传统的价值观。
    电影媒介迅速而直接地将木兰传说由中国拉入了“环球村”(Global Village)(7)中,《木兰》的全球化传播迅速引发了国人对自身传统的关注。从空间的角度看,“人们在生活世界中总是试图维护引起认同的视域:‘全球化’这个口号表达的意思以及毫不留情地闯入所有人日常生活的东西,常常导致家乡和家乡文化的升值。”(8)学者认为《木兰》具有跨文化的特点,是基于他们认定电影中所传达的观念与中国的木兰传说表达的价值取向不同,中国人认同的木兰形象也不是电影中出现的那位“花木兰”。从时间的角度看,《木兰诗》创作的年代在先,电影《木兰》在后,人们往往会以前者作为传统的标准,并以此来衡量电影在制作过程中对原有文本做出的改动是否合理。由此可见,学者界定《木兰》是否表达了传统的标准在两个维度上展开:在空间的维度上具有地方性,在时间的维度上具有延续性。
    当地方性遭遇全球化、时间在先的文本遭遇时间在后的文本时,问题自然就落在了传统与现代性的争论上。两者之间的悖论关系从民间文学作为独立学科的诞生之初便已然存在,现代性只有摆脱传统的藩篱,传统才能不断地求新求变,保持与历史和社会的发展步调一致;但现代性又需要将传统确立为自身的来源和出处,并且在与传统的比较中认识自身。(1)正是基于现代性与传统之间的内在关联,一方面,电影中所呈现的木兰传说被学者们描述为被现代技术拆解得面目全非的东西;另一方面,《木兰诗》里体现的中国传统价值观又被罩上了远离世界现代文明且具有独特性的纯洁光环。但若将民间叙事放进时间轴去考察,民间叙事文本之所以能够打破空间和时间的阻隔,除了依靠民间文学自身的发生、发展外,还有赖于人对民间叙事的传承和重述,不断地调和现代性与传统之间的冲突。“在民间文化的早期阶段,传统并非通过漫长的流传时间跨度才保持着强制力,不如说反过来,通过一再被重新传承的东西的强制力才出现了漫长的流传过程。”(2)每一次媒介的变迁都会为木兰传说带来新的表达方式,除了传说的情节之外,也需要注入当下民众提倡的价值观,传说只有与社会生活真正发生了联结,才能够成为“活水”,而不是一具干瘪的躯壳。因此,叙事传统不是僵死的,而是立体的、多棱的,是包含了民间叙事多样化表达的有机体。
    “当传统真的是规定生活的力量时,它就能够允许用最新颖的成分来增加自己的活动余地。”(3)若从“规定生活的力量”再去审视电影媒介与人的关系,电影《木兰》无疑唤起了当下人们对个体价值的关注。新技术加速了“全球化”的进程,使人步入了信息爆炸、物质资料极为丰富和生活节奏迅速加快的生活模式中,当此之时,电影《木兰》和其中女主人公“花木兰”传达的价值取向对每一位深陷精神泥沼中的人发出了信号,提示人们进行自我审视和自我启蒙。片中木兰在身份被识破后说出的那一句话:“也许我并不是为了我爹,我这么做,也许我只想证明自己的能力,这样每当我看见镜子,就会觉得对得起自己”,是每一个寻求自我价值的人内心的写照。值得学者深思的是,电影《木兰》所传达的价值观的确受西方现代思想的影响,《木兰诗》中的木兰传说着重强调的主题也并非是实现个体价值,但传统是多棱的、立体的。在中国民间叙事传统中,木兰不仅可以出落成一位不思功名的孝贤女,也可以成长为一名追寻自身理想的勇士。在徐渭的作品《雌木兰替父从军》中,木兰从军后说道:“兀的不你我一般,趁着青年,靠着苍天,不惮艰难,不爱金钱,倒有个阁上凌烟。”(4)这一番话表明了木兰心中的志向和抱负,也让一个肯定自我、高扬个性的少女形象跃然纸上。长久以来,《木兰诗》中刻画的木兰形象为国家所倡导,而民间叙事极具包容性,《木兰诗》的经典化并不意味着其他叙事形态的消失。当社会环境和人类心理状态发生巨大变化的时候,叙事传统的另一面便会显现出来。电影《木兰》以新的表现形式和叙事方式促成了民间叙事传统与现代社会的对接,也激活了潜藏在叙事传统中多元的因子,电影传达出的价值取向与叙事传统中适应现代社会需要的部分相呼应,传统与现代通过电影媒介实现了超越时空的对话。电影媒介为木兰传说的发展注入了新鲜的血液,同时,人也在通过新的媒介形式寻求对自身更为深刻的表达方式。
    电影媒介中的木兰传说保留了《木兰诗》中的核心情节———木兰女扮男装代父从军,但其中的细节处理得更为灵活。电影通过对人视觉和听觉的延伸填补了许多《木兰诗》中的空白之处,比如在电影的开篇,生动、详细地交代了木兰决定女扮男装代父从军的心理活动。同时,电影也对《木兰诗》中的情节进行了一些删减。例如在《木兰诗》中木兰家中还有其他兄弟姐妹,而在电影中,木兰是作为独生女出现的,这样的处理使木兰与父亲之间的互动真挚感人,木兰代父从军的行为也显得合乎情理。相较于书面,木兰传说在电影媒介中的内容表达更为连贯,传播速度更快,范围更广,电影对传说的呈现也更为直观。不过随之而来的是,电影媒介的介入也将叙事过程中人的参与度大大降低。
    麦克卢汉认为,在地球已经成为“环球村”的背景下,“任何发明或技术都是人体的延伸或自我截除”(1),人利用技术可以达到人的感官所不能及之处,但技术也会反过来束缚人的感知能力。如果将木兰传说在电影媒介中的传播视为一个独立的过程,电影媒介的确限制了民间叙事传播过程中人之主体性的发挥。但正如口承和书面会不断进行互动一样,电影媒介的加入使原有的传播系统更加丰富,电影媒介与书面和口承之间的界限并非泾渭分明,而是呈现出相互交融的状态,民间叙事最终还是会在人的交流过程中获得新生。在传统与现代媒介的碰撞中,多元的媒介共同促成了民间叙事传统的多样化表达,至此,媒介自身的多棱性和复杂性已经可见一斑,而在之后兴起的电子媒介中,各种媒介的包容与互动使木兰传说的表达再度生发出了新的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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