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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建宪]论神话时空观(2)


    三、神话的多维空间观
    在经典物理学中,空间是长宽高三维的,空间距离有绝对值。但在神话中,空间却是多维的,天外有天,地外有地,世界可以分成不同性质但可相互沟通的多重空间。甚至在同类空间中,也分为许多层次。屈原《天问》中说天有九层。佛教中有三十三天和十八层地狱。即使在人间世界,也不止一个空间层次。北欧神话中的小矮人,便是地下看守宝藏的精灵;黄粱梦中的蚂蚁国,是一个动物精灵的世界。佛教中的大千世界,就是指无限的空间。
    反映多维空间观的神话中,最著名的要算伊甸园母题了。伊甸园就是天堂,这个母题在各种各样的神话和宗教中普遍存在。如希腊的神灵住在奥林匹斯山,宙斯在这里统治着众神和整个宇宙。神们每天快乐地品尝着美味佳肴,缪斯女神为他们吟唱着诗歌。北欧神话中,宇宙之树的高端有一个宫殿叫瓦尔哈拉,宫殿用长矛构成屋架,屋顶盖的是盾牌,屋里有火把,大厅有四个门,每个门容八个战士并肩进入,奥丁主神就在这儿召集死于战场的武士们,给他们享用酒宴,还有美丽的神女给他们喝羊奶、吃野猪肉等,吃饱喝足就高谈阔论,这是他们向往的武士天堂。中国古代神话中的天堂在昆仑山。从远处望去,山上有耀眼的火焰和缭绕的烟云;走近前去,山下环绕着四条(一说六条)大河。浩浩荡荡地流向四方。昆仑山最上面的一层叫增城,是上帝居住的地方,里面有倾宫、旋室等精美宫殿。城墙有九层,开有许多城门,每个城门都有虎身人面九头的开明兽看守。第二层叫玄圃,它是上帝的空中花园,里面有种种珍奇植物,如不死树、珍珠树等,还有各种奇形怪状的鸟兽。第三层叫凉风(一说樊桐),登上这一层的人,可以长生不死。据说后羿曾上过昆仑山,在那里得到了西王母的不死之药。
    神话的多层空间有交通管道,这个通道就是“大地之脐”母题。“大地之脐”指大地上有一个地方跟天堂相通,是天地之中。肚脐是一个人的中心,是母亲输送营养的地方,这种思想反映在神话中就是“大地之脐”。
    很多民族的神话中都有“大地之脐”,如印度教神话中的大地之脐是湿婆的肚脐眼。湿婆睡在大海中的九头巨蛇身上,肚脐眼长出一朵莲花来,莲花上坐着管理人间世界的大神梵天。湿婆是喜马拉雅山之神,他是创造和毁灭之神,印度教把喜马拉雅山看作是跟天相接的地方。希腊的大地之脐在德尔福神庙,宙斯每天在这里派出两只神鹰,飞往世界的两个端点,再回到宙斯肩上,所以宙斯知道世界上的所有信息。在中国、巴比伦、日本等地神话中,都有大地之脐神话。
    为什么神话中会产生“大地之脐”母题呢?任何一个民族,在思维发展的早期都是以己推人,他首先认识的是自己的世界,所以往往把自己看作是世界的中心,这就如儿童一样。皮亚杰在研究儿童心理发展时发现,儿童在成长过程中,有一个阶段是只凭主观情感而不按客观条件去判断事物,这就是自我中心主义阶段。从认识论层面讲,自我中心主义是认识的初级阶段,随着儿童的成长,他会慢慢脱离自我中心主义,客观地看待自我与世界的关系。大地之脐神话,正是人类童年时期思维方式的遗存。
    反映多维空间观的神话中,还有一个重要的母题———绝地天通。绝地天通母题是天地分离的故事。在非洲、古代东方(包括中国)、古希腊、东南亚和美洲大陆,广泛流传这类故事。这类故事认为:最初天地是连在一起的,后来由于种种原因,天地才被迫分离开来。在中国古代典籍中,最早记载“绝地天通”的是《尚书·吕刑》。《山海经·大荒西经》记述了这样的神话:“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日月山,天枢也。吴妪天门,日月所入。有神,人面无臂,两足反属于头上,名曰嘘。颛顼生老童,老童生重及黎。帝令重献上天,令黎印下地。下地是生噎,处于西极,以行日月星辰之行次。”
    新西兰神话中使天地分离是树神。始初,天和地是万物的父母。那时天躺在地上,一切都是黑暗。他们从未分离。天和地的孩子们在这黑暗中生活,被禁闭在双亲的身躯之间,没有光。他们一起商量应如何对付他们的父母。战神图马图恩加说:“我们去把他们杀了吧。”林神塔内·马胡塔叫道:“不。还是把他们分开吧。”残酷的林神图滕加纳豪站立起来,他切断了连结着天和地的肌腱,然后用头和脚狠命地推,天和地被分开了。
    壮族的《布洛陀》也有天地分离的情节。远古时候,天和地紧紧地重叠在一起,结成了一块坚硬的岩石。后来天地裂为两半,有了人类和其它生物。那时候的天很低,爬到山顶上,伸手可以摘下星星,装到篮里,也可以扯下云彩玩耍。那时人们的日子很难过,太阳一照,热得烫死人;雷公轻轻打鼾,就使人们不能入睡。要是雷公大吼大叫,就好象天地崩裂一样,人听了又惊又烦。后来,壮族的文化英雄布洛陀用一棵巨大的铁木树,将天地分离了开来。
    丁山先生认为:原始社会最初是“民神杂揉”,人人都可以通神,人人都可以成为巫师。后来颛顼进行宗教改革,指定了专司神职和宗教仪典的重和黎。这就是“绝地天通”的真相。袁珂先生指出:所谓“人之初,天下通,人上通,旦上天,夕上天。天与人,旦有语,夕有语”,反映了阶级划分以前原始社会的人们在经济地位上和政治地位上的平等关系。
    无论“绝地天通”的实质是什么,这个母题的核心观念,都是承认世界上有不同的空间存在,而且这些空间曾经是相互连通的。
    四、神话时空观的当代价值
    时空观是人生观的基础,是信仰的基础。表面看,自从无神论在意识形态领域中确立了主导地位,我们似乎已经抛弃了神话的时空观,但是,神话思维其实仍对当代人有着深刻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以伊甸园母题为例。由伊甸园母题(A661)引申出了一个人类不朽的思想———乌托邦。在西方,乌托邦思想从柏拉图开始,到英国的莫尔、法国的拉伯雷和傅立叶,有许许多多的思考与描绘,直到启发马克思提出了共产主义的理想社会。
    要把一盘散沙的个体结成一个命运共同体,首先就需要一个伊甸园式神话,让这个形象符号成为社会成员共同的价值认同。这个价值认同可能因时代而变,因群体而变,因不同目的、性质而变化,但必须有,因为只有它才能把这个共同体从信仰层面整合起来,所以不论哪个社会都有乌托邦。美国的平等、自由、民主、博爱等所谓普世价值,中国的大同世界,都属于伊甸园神话传统的延续。
    再以大地之脐母题为例。这个神话母题涉及到一个族群对自我的认知程度。弗洛伊德曾将个人意识的发展,分为从自恋到他恋两个阶段。他指出有的精神病人是因为患者的精神未能正常发展,因而停留在自恋阶段,造成种种人格分裂及对社会的不适应。弗洛姆在《恶的本性》中,进一步将这种个人的心理障碍,扩展到了群体自恋的问题。他说,群体自恋比个体自恋更难以识别,如果某人说“我和我的家人是世界上最值得赞美的人,只有我们才是纯洁的、聪明的、善良的、正派的,其他人都是肮脏的、愚蠢的、不诚实的、不负责任的”,多数人会认为他是浅薄的、失调的,甚至是精神错乱的;但是一个狂热的演讲者为一群听众讲演,他用民族、种族、宗教、政党等来取代“我和我的家人”,那么许多人就会称赞和赞美他对国家的爱,对上帝的爱等等,因为群体作为一个共同体,需要自恋来供其生存,它促进自恋态度的发展,并授予他们特别有德行的资格。从神话角度来看,这正是“大地之脐”思维模式对于当代人集体无意识心理的影响。
    神话时空观对构建当代社会伦理有不可忽视的重要价值。时空观是人生观的基础,人生观指导着个人价值的建立以及道德行为的选择。我在《一个当代萨满的生活世界》这本书中,曾写过这样一段话:“没有神话信仰的世界是一个平面的世界,而有神话信仰的世界是一个立体的世界。没有神话信仰的人,将人生看作既有起点也有终点的线性人生;有神话信仰的人,将人生看作一种周而复始、不断在此岸和彼岸循环的圆形人生。”
    线性人生观和圆形人生观的差别主要体现在伦理原则上。如果我们持有线性人生观,随之而来的逻辑必然是:第一,我们关注此生,因为没有来世。第二,我们关注自我,人生只有一次,还管别人干什么?既然只有这么短的人生,就要及时行乐,而且不择手段;为什么不择手段?因为没有彼岸审判,无需伦理约束。第三,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彻底绝望,那种深刻的绝望只有濒临死亡的人才能体验。总的来说,线性人生观将人生看作一场无论做什么最终都要输的悲剧,所以无需自我约束。
    与线性人生观相反,圆形人生观是充满挑战和希望的人生。这种人生观的特点是:第一,注重未来,既然相信还有另外的人生,就不会为了眼前利益去做不择手段的事,因为它带来的后果更严重;因为有惩罚、末日审判,一代两代三代十代都出不了苦海,那么各种诈骗、假药假酒这些害人的事情,许多人就不敢做了。第二,会更注重造福于后代,因为圆形人生观相信报应,相信积福可以遗泽后代。第三,会关注他人和社会,积极行善,相信这些善会像“存款”一样存起来,于是有了强烈的内心道德约束。最后,在离世之前,对未来会充满期待,相信自己此生的善良行为会在未来得到丰厚的回报。
    人生观的问题,说到底就是“向死而生”的问题。每个人的一生都在回答“我要怎么死去”这个问题,而线性人生观和循环人生观带来的不同的逻辑后果,决定了我们在现实生活中的选择,从这个意义上讲,当代社会经常说的“信仰缺失”,终极根源还是对循环人生观和多维时空观的否定。事实上,我们在持有神话时空观的群体中观察到,较之无神论者,他们面对死亡更为平静。笔者曾在湖北清江地区的土家族亲身考察过“跳丧”风俗。那里60岁以上老人去世,被称为喜丧,许多人会赶到他家,在死者棺材前,歌舞一宿。“打不起豆腐送不起情,打一夜丧鼓陪亡人。”死者躺在未盖的棺材中,好像在欣赏着这场最后的歌舞盛宴,现场的氛围一点也不悲戚。这种“跳丧”的民俗,建立在圆形人生观上,如果没有彼岸世界,又唱又跳还有什么意义呢?让死者快快乐乐地走,这是一种循环的人生观。这种人生观帮助他们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神话时空观所秉持的循环时间与多维空间,与当代物理学最前沿的相对论时空观、量子科学、暗物质、多维空间、虫洞等,居然存在着某些契合。从相对论看,循环时间和多维空间在特定条件下的存在也不是不可能的。这些由科学进步带来的时空观变化,也必然会影响到我们价值观的变化。
    神话是先民的直觉智慧。这些智慧在今天仍有实用功能。神话时空观就是这样一种智慧,只要人类还需面对死亡,人类共同体还需价值认同,社会还需伦理原则,我们就可从神话的时空观中得到许多有益的启示。
    (本文刊载于《贵州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期,注释从略,详见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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