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迪]二郎骑白马,远自波斯来(2)
http://www.newdu.com 2024/11/26 09:11:49 中国民俗学网 刘宗迪 参加讨论
二 天狼星给大地带来雨水,因此被波斯人视为雨神,古代波斯人每年在天狼星升起的时候,都要举行仪式,迎接雨神的回归和雨季的到来。后来,在波斯历法中,这一天被固定于蒂尔月的蒂尔日,蒂尔(Tiri)就是雨神的名字,这一天因此被城为特里甘(Tiregan),即雨神节。特里甘是拜火教三大传统节日之一,每年此日,人们来到河边水畔,载歌载舞,沐浴戏水,男子们分队射箭,一决高下,少男少女们则相互泼水,湿身为戏,有点像中国傣族的泼水节。 《隋书·西域志》记载曹国“有得悉神”,并记载了祭祀此神的风俗:“自西海以东诸国,并敬事之。其神有金人焉。金破罗,阔丈有五尺,髙下相称。每日以驼五头、马十匹、羊一百口祭之,常有千人食之不尽。”《新唐书·康国传》也有类似记载。隋唐时期的曹国,在今乌兹别克斯坦的撒马尔罕西北,与康国同属所谓“昭武九姓”。据学者考证,隋、唐二史所谓“得悉神”,亦即蒂尔或蒂什塔尔。 在唐代,西域的雨神节风俗已经随胡商传入了中国。巴黎国家图书馆所藏敦煌写本《敦煌二十咏》中,有一篇题为《安城祆咏》,其文云: 板筑安城日,神祠与此兴。 一州祈景祚,万类仰休征。 苹藻来无乏,精灵若有凭。 更有雩祭处,朝夕酒如绳。 祆即拜火教,这首诗写的是在敦煌祆神庙举行的雩祭,雩祭即求雨仪式,祆教庙举行的求雨仪式,很可能就是敦煌拜火教徒的雨神节。实际上,祆神庙在中国的一个重要功能,就是求雨。《宋会要辑稿》第十八册《礼》亦载祈雨之礼:“国朝凡水旱灾异,有祈报之礼。祈用酒、脯、醢,报如常祀。大中祥符二年(1009)二月诏:如闻近岁命官祈雨,……又诸神祠,天齐、五龙用中祠例,祆祠、城隍用羊,八笾,八豆。”宋代祀典明确规定祆祠有祈雨功能。可见,尽管拜火教的雨神传到中国变成二郎神,中国人尽管已经不知道二郎神跟天狼星和雨季的关系,但祆神的雨神品格保存了下来。现在中国很多地方仍有火神庙,庙中的火神爷跟二郎神一样,额头当中长着第三只眼,有的身下还骑着白牛或白马,可能就是二郎神的化身。水、火不相容,二郎神原是水神,为什么会被供在火神庙?其实,人们供奉火神的目的,不是让他煽风点火,而是让他降雨防火,所以,火神庙供奉雨神,孰曰不宜? 波斯人对于雨神节极为重视,对雨神的祭祀极其隆重。《阿维斯陀》中说,蒂什塔尔与旱魃打仗,首战失败,请求人们给他献上十匹马、十只骆驼、十头牛,他享用了这些祭品之后,才有力量继续跟旱魃阿普什厮杀。所以每年雨神节,波斯人都为雨神献上丰盛的祭品。《隋书·西域志》说曹国祭得悉神,“每日以驼五头、马十匹、羊一百口祭之,常有千人食之不尽”。蜀地祭祀灌口二郎神,也极尽靡费铺张之能事,宋人对此多有记载。洪迈《夷坚志》说,灌口神祠,“蜀人事之甚谨,每时节献享及因事有祈者,无论贫富,必宰羊,一岁至烹四万口。……当神之生日,郡人醵迎尽敬,官僚有位,下逮吏民,无不瞻谒。”曾敏求《独醒杂志》、朱熹《朱子语类》都有类似记载。曾在蜀地任官的南宋诗人范成大在《离堆行》诗中写道:“刲羊五万大作社,春秋伐鼓苍烟根。”蜀人给灌口二郎过寿,耗费之奢靡、场面之隆重,犹延续了西域雨神节的排场。 二郎神生日不仅祭品丰盛,而且还有花样百出的百戏杂耍表演。据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记载,东京开封每到6月24日川西灌口二郎生日这天,头夜五更就有到庙抢烧头香者,天晓之后,朝廷各司及各行各业的百姓纷纷前来上供烧香,所献之物,动以万数,露台之上表演社火,各种百戏杂耍,诸如上竿、趯弄、跳索、相扑、鼓板、小唱、斗鸡、说诨话、杂扮、商谜、合笙、乔筋骨、乔相扑、浪子、杂剧、叫果子、学像生、倬刀、装鬼、砑鼓、牌棒、道术之类,花样百出,争奇斗艳,自晓至暮,你方唱罢我登场。如此铺张浪费的节庆,固然与开封市景的繁荣富庶分不开,但二郎神崇拜固有的拜火教背景或许是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东京梦华录》的记载表明,从宋代开始,二郎神生日就已经固定在六月二十四这一天,直到现在,民间仍以六月二十四日为二郎神生日。在有些地方,这一天还是雷神生日,因为二郎神原为拜火教的雨神,雨神也就是雷神。清人顾禄《清嘉录》记吴地风俗,以六月二十三日为火神生日,六月二十四日为雷神生日和二郎神生日,火神生日和雷神生日、二郎神生日紧挨在一块。其实,如上所述,二郎神既是雷神,也是火神,所以火神生日和雷神生日原本应在一天,大概是因为老百姓不了解二郎神一身兼任雨神(雷神)和火神,水、火相克的成见在胸,所以硬把火神和雷神一分为二、把火神生日和雷神生日分为前后两天。总之,二郎神、雷神、火神的生日之所以扎堆一块过,追本溯源,仍在二郎神的拜火教源头。 三 宋代的二郎神崇拜是从川西灌口一地传播到全国的,灌口这个地方之所以能成为二郎神崇拜的中心,归根到底,其实并非因为这里有都江堰,有李冰治水的丰功伟业,而是因为这里在中古时期一直是丝绸之路上的一个重要枢纽,是胡商的聚居地。 张骞通西域,开辟了中西贸易的丝绸之路,从长安出发经由河西走廊抵达西域的河西道,在汉代一直畅通无阻。但是,在西晋覆亡之后,北方陷于五胡十六国的战乱,河西走廊经常阻断,丝绸之路河西道受到严重影响。与此同时,由鲜卑人建立的吐谷浑国在青海及其周边地区崛起,吐谷浑积极与西域通商交往,为来往其地的胡商提供方便,因此,在南北朝时期,随着南方长江流域的开发,一条以吐谷浑都城伏俟城为起点,经由青海南岸、甘肃南部,沿岷江、白龙江至蜀地,然后沿长江而下直到南京、扬州,经由吐谷浑沟通中国南方长江流域和西域各国的丝绸之路河南道或青海道逐渐兴盛起来,取代经由河西走廊的丝路古道成为中西商贸交通的重要通道。 位于这条河南道上的蜀地号称天府之国,物产丰富,桑蚕业发达,蜀锦色彩鲜艳,质地精良,吸引了各地的商人,因此蜀地成为胡商的重要目的地。《史记·大宛列传》记载,张骞首使西域,就在大夏见到四川出产的邛竹杖、蜀布,蜀布大概就是蜀锦。《三国志》裴松之注引《诸葛亮集》记载:“凉州诸国王各遣月支、康居胡侯支富、康植等二十余人诣受节度”,可见三国时蜀地必有大量粟特商人过往停留。南北朝时,由于北路阻塞,蜀锦主要从丝路河南道出口。唐代的成都富甲天下,成为与洛阳、扬州齐名的天下大都会,必定吸引大量胡商来此经商盘桓。杜甫在夔州(奉节县)作《解闷》十二首,其中第二首写在江边送别即将东下扬州的胡商朋友,“商胡离别下扬州,忆上西陵故驿楼。为问淮南米贵贱,老夫乘兴欲东流。”陈寅恪《李太白氏族之疑问》一文,根据这首诗以及其他一些记载,认为“六朝隋唐时代,蜀汉亦为西胡行贾之地”。 纷至沓来的胡商给蜀地带来了拜火教的风俗,五代十五国时期,四川先后为前蜀、后蜀所据,二郎神崇拜极为兴盛。宋人张唐英(1029-1071)《蜀梼杌》记载,前蜀王衍“二年八月,衍北巡,……旌旗戈甲,百里不绝。衍戎装披金甲,珠帽锦袖,执弓挟矢。百姓望之,谓如灌口神。”(卷二)灌口神即二郎神,蜀地百姓将金盔金甲、执弓挟箭的王衍比作二郎神,说明二郎神的形象在蜀地家喻户晓。《蜀梼杌》又载,后蜀孟昶明德二年七月,“阆州大雨雹,如鸡子,鸟雀皆死,暴风飘船上民屋。女巫云:灌口神与阆州神交战之所致。”(卷四)阆州神不知何许之神,但女巫认为暴风冰雹为二郎神与阆州神交战所至,说明女巫熟知二郎神斩蛟的故事。另外,《蜀梼杌》卷四还记载,后蜀孟昶广政十五年六月初一,后主大设宴席,教坊俳优排演“灌口神队”,模仿二龙战斗之像。须臾,天昏地暗,冰雹大作。第二天,灌口官员告急说岷江水位暴涨,李冰锁蛟处的铁柱频频撼动。到了傍晚,岷江决堤,大水涌进成都,城门水深丈余,数千家遭灭顶之灾。孟昶一边派官员赴寺观祈祷消灾,一边派人赶往灌口,向灌口神下诏罪己,请恕渎神之罪。由这些记载,蜀地君臣百姓对二郎神的崇拜和敬畏可见一斑,来自西域的拜火教风俗必已风靡蜀地。 广政二十八年(965年),宋朝大军兵临成都城下,孟昶投降,后蜀覆亡。据说,孟昶的妃子花蕊夫人被掳进宋太祖赵匡胤后宫,随身供奉一个穿黄衣、挟弹弓、牵猎犬的神像,有人说这是孟昶像,以为花蕊夫人不忘故国旧情,宋太祖问起,花蕊夫人对曰:“此灌口二郎神也,乞灵者辄应。”宋太祖因此令京师建庙供奉二郎神。(《古今图书集成·神异典》卷四十六引《贤奕》) 这个故事说宋代开封的二郎神崇拜是花蕊夫人带来,虽有趣但不一定可信。但不管怎么说,宋代的二郎神信仰确实是以灌口二郎神为起点传播开来的,因此二郎神在宋人笔下通常被称为灌口神、灌口二郎等。正因为二郎神的崇拜兴起于西蜀,所以二郎神的名头就被不明二郎神来历的人们强按到了李冰、赵昱的头上。李冰、赵昱肯定没有想到,自家居然能跟二郎神这位来自波斯的天狼星之神沾光,白白享受了好几百年的羊肉盛宴。 (原刊于《紫禁城》杂志2018年1月第1期,刊出时有删节,此为原稿)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