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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戴震研究的学术史


    引言:思想史中的人物研究
    我们曾讨论《明儒学案·南中学案》,主要是讨论思想史的历史背景应该怎样重建和叙述;现在我们讨论戴震,想换个方式,来讨论思想史中个别精英人物应当怎样研究。过去,我曾经批评说,思想史里面总是以人物(或著述)为单位,大的一章,小的一节,再小的几个人合一节。
    这种思想史写法的问题是:第一,在安排章节上面就显示了价值判断,这个人物,占一章的很重要,占一节的较次要,合了好几个人才占一节的,当然就不那么重要。如果,过去只是一节,现在变成一章的人物,就说明他在思想史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要,像王充、范缜、吕才的地位,在唯物主义历史观主脉络里面,就开始升级,这就暗示给读者一个意思,好像评劳模等级或者学术评奖,有一二三等,表示思想史表彰的程度。
    第二,由于以人物为单位,淡化了“历史”的纵(思想连续脉络)横(同时代人的声音)面,即凸出了个人,而忽略了环境。比如,讲某人的思想史意义,可能就会出现这样的毛病,当你只看这一个的时候,好像他很了不起,“爱屋及乌”是很容易犯的毛病,好像俗话里说的,“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可是,你要是把他摆在同时代历史背景和群体活动里面,也许他也就是作为背景的合唱团里的一个队员而已。
    第三,因为能够上榜的都是显赫的人物,所以作为合唱的、背景的声音,就是丸山真男说的“执拗低音”,就容易被忽略。我一直建议要写“一般知识思想和信仰世界”,作为精英的背景和土壤,但是,这种以人物为主的写法,很难让我们写好这样的思想史著作。
    不过话说回来,并不是说这样的写法没有意义,对于个别人物的研究,尤其是作为思想史关键和枢纽的那些人物,他的生平、交往、教育经历、思想形成与著作传播的研究,还是很有必要的,过去像南京大学,就有以思想家人物传记为中心的研究群体。可是,思想史里的人物研究,究竟应当怎么研究?现在的研究方法有没有问题呢?
    今天,我就以戴震,这是清代学术史和思想史上最重要人物的研究为例,讨论一下思想史里面人物研究的方法。
    一、同时代人关于戴震的记忆和理解
    戴震(1724-1777)是清代中叶徽州籍的读书人,也是当时最著名的学者,通常学界讨论到戴震,都是把他放在乾隆时代的学术史和思想史中来看的,一般都会强调以下两个方面。
    一方面,学术史研究会把他视为乾嘉考据学潮流的中坚力量,会突出地讨论他考据学的成就及其创造性的方法。大家知道,他参与整理过《四库全书》,校过《水经注》,他是考据学里面所谓“皖派”的领袖,影响很大。
    首先,他对从字音求字义的小学方法影响了金坛段玉裁(有《六书音韵表》)、影响了高邮王念孙、王引之父子(有《广雅疏证》、《经传释辞》);其次,他对礼制的重视(他考证过“明堂”、“辟雍”、“灵台”,也研究过《考工记》),影响了后来的凌廷堪(如《复礼》中“以礼代理”的观念);再次,他对天文地理数学的研究(如他有《勾股割圆记》、《续天文略》),影响了后来的焦循等人。
    另一方面,思想史研究则把他放在官方以程朱理学为意识形态的思想史背景下,突出地讨论他对程朱理学的批判意义。比如,我们会讲他通过历史语言学的径路,以字词训诂和还原古义的方式,批评宋代理学对“性命理气”等等的解释(如他的《原善》、《孟子字义疏证》),影响了阮元(如《性命古训》)、孙星衍(如《原性篇》)、焦循(如《性善解》)等等,确认他是清代乾隆时代对于宋明理学批判的中心人物,并从此开启了后来的启蒙思潮,并且把他的思想看成是后来有现代意义思想的来源之一。
    不过,这个学术史和思想史上的“戴震”印象,究竟是怎么来的?有那些值得注意的变化呢?我们还是要通过重新回顾历史的方法,或者换一个时髦说法,在“知识系谱学”的意义上,讨论这个“戴震”印象的形成,这就是通常说的“戴震学”。
    研究清代学术史和思想史,为什么要重新讨论“戴震”印象呢?我觉得,这是因为两个原因,第一,我们现在研究戴震的时候,其实已经接受了很多前人的说法,这一层层的说法,好像是在眼睛上戴眼镜,眼镜上又蒙上了层层有色玻璃纸,所以,未必是原来“乾隆时代”的“戴震”的学术和思想,要真正了解他,需要一层层剥离这些玻璃纸,让我们的眼睛尽可能直接看当时的戴震。
    第二,这一层层的玻璃纸是怎么蒙上去的?它们一层层的遮蔽本身的历史,也构成了另一种学术和思想史的资料,就是说,不同时代、不同学者,不同说法,层累地构成了“戴震学”,这本身就是在戴震研究上,所表现出来的“学术史”和“思想史”。
    今天我们关于“戴震学”的讨论,要简单地讨论一百多年来,王国维、刘师培、章太炎、梁启超和胡适的研究。不过,他们这些研究和论述,无论是以民族主义立场的,还是哲学解释的,还是启蒙性历史追溯的,基本上属于“现代戴震学”。而在这些现代解释之前,就是从戴震乾隆四十二年(1777)去世以后,还有一个长达一百多年的同时代人和后辈学人的戴震回忆在前面,从王国维到胡适的戴震研究,用的都是他们提供的资料,显然也会受到他们提供的戴震印象的影响。比如——
    (1)洪榜(1744-1779)的《戴先生行状》[1]。这是一篇很可靠的戴震传记,因为它是戴震去世后一个月时写的。他对于戴震学术形象的描述有两个重点,一是他有意强调,戴震年轻时就质疑过朱熹关于《大学》的说法,这是为了后面突出地强调《原善》论性理归六经而作的铺垫,在这里塑造的是一个“反宋学”的汉学家形象;二是他同时强调,戴震“每一字必求其义”,因为“经之至者道也,明道者其辞也”,一方面要通过字词训诂理解古代经典,一方面要“综其全而核之”,所以他很博学,包括天文、历算、推步、鸟兽、虫鱼、草木,甚至山川、疆域、州镇等等,就是强调考据学的博学家的意义。这是戴震同时代人对戴震的理解和回忆,也是后来很多戴震印象的来源和基础[2]。
    (2)段玉裁(1735-1815)《戴东原先生年谱》[3]。这是一个戴震最信任的人的回忆,戴震在给他的信里,曾说到和《与是仲明论学书》里一样的话[4],就是要想理解“道”或者“理”,一定要从字义到词义,才能真正贯通,这是做学问的最重要途径;而戴震在乾隆四十二年临终前一个月(四月廿四日),又给段玉裁写过信,明明白白告诉他,《孟子字义疏证》是他自己最重要的书,这部书是“正人心之要”,也是对祸民的“理”的批判[5]。
    所以,段玉裁和洪榜一样,在年谱里面突出的重点,也是(一)戴震年轻时即质疑朱熹说的关于《大学》是孔子传曾子,曾子传门人,暗示了他的反程朱取向(216页),在乾隆三十一年一条里,他比洪榜更清楚地描述了《原善》和《孟子字义疏证》,强调了它们的意义是批评宋代理学家,不是六经孔孟的正道,“所谓理者,必求诸人情之无憾而后即安,不得谓性为理”(228页)。而且在叙述戴震死后事时,又引其答彭绍升书,凸显戴震反程朱、反佛教的一面(240页)。(二)在戴震的学术方面,他也同样强调戴震对于古代经典的看法,引用他回答姚鼐的话说,是“徵之古而靡不条贯,合诸道尔不留余议,巨细毕究,本末兼察”(222页),所以,一方面要“每一字必求其义”,以《说文》之学为根基,“由字以通其辞,由辞以通其道”,一方面也强调要博学多识,说戴震对音韵、训诂、名物、礼制无不精通,有很多著作[6]。
    这确实是批判和瓦解宋代理学的途径。但是,大家要注意,段玉裁是否真的觉得戴震是有意识地、自觉地彻底批判宋代理学的原则,要把人的欲望和情感从“理”中解放出来呢?未必,他在另外给《戴震文集》作序的时候就说到,戴震自己曾说过,《孟子字义疏证》一书最重要,因为古往今来,都把“六书九数”当作大学问,却“误认轿夫为轿中人”,千万别把我当作“轿夫”,好像只会“六书九数”。
    这段话,章学诚《书朱陆篇后》在提及戴震《原善》的时候,反驳有人攻击《原善》“空说义理,可以无作”的时候也引用过,说“训诂、声韵、天象、地理四者,如肩舆之隶”,可见是真的。但是,这并不等于戴震不讲“理”,他只是觉得,把外在的、抽象的、严厉的“理”约束人,却把真正的符合人性人情的“理”丢掉了,用现在的话讲,就是把工具理性当作价值理性,用高调的天理去杀人。
    所以,他并不一定反对宋代人所讲的“理”,只是觉得,第一,宋学的天理太严酷,不能兼容人情,第二,宋代理学缺乏知识性的基础,需要有严格的字辞知识为依据,第三,真正真理的源头,还是在古代六经。——所以,段玉裁也并不见得是真的认为,戴震在反对专制皇权的政治意识形态,而是认为,戴震是想超越宋学的笼罩,通过学术,重建这个社会的政治、伦理和思想秩序。
    所以,段玉裁在嘉庆十九年(1814)的时候给陈寿祺写了一封信,其中就说,我看现在社会上的大毛病,就是抛弃了洛、闽、关学不讲,反而说,这些学问是“庸腐”,可是,如果你不讲这些,就没有廉耻,气节很差,政治也搞不好,“天下皆君子,而无真君子”,所以,他的结论倒是这个时代“专订汉学,不治宋学,乃真人心世道之忧”[7]。
    (3)对于戴震的思想学术,和洪榜、段玉裁说法最相近的,还有王昶(1725-1806)的《戴东原先生墓志铭》等[8],王昶说他“晚窥性与天道之传,于老庄释氏之说,辞而辟之”。不过,说得最清楚的,恐怕是章学诚(1738-1801)《书朱陆篇后》和凌廷堪(1757-1809)《戴东原先生事略状》[9],他们对戴震学术与思想的解释,沟通了批判理学和文献考据,思想表达与知识依据两方面,这给梁启超和胡适的戴震解释提供了基础[10]。
    (4)但是,对于戴震的理解,还有另外的一个侧重的面向。这来自钱大昕(1728-1804)《戴先生震传》和余廷灿(1729-1798)《戴先生东原事略》[11]。钱大昕是当时最有影响和最有学问的学者,他的《戴震传》里面,强调的就是戴震识字、训诂、博学、修地方志、参加四库全书编纂等等,他特别突出地表彰戴震考的据学成就,比如考证《周易》、《周礼》、研究古代的明堂之制、勾股之学、校勘《水经注》等等,但是,并不提他的《原善》和《孟子字义疏证》。余廷灿的《事略》也一样,主要推崇戴震的历算之学、考证《周礼》土圭之法、《考工记图》、明堂、六书说和反切说,考证《水经注》等等,这又凸显了一个“作为考据学家”的戴震形象[12]。
    二、汉学还是宋学,考据学家还是哲学家,民族主义者还是启蒙主义者?
    ——戴震的研究史
    关于“戴震学”,前些年,台湾东海大学的丘为君教授曾写过一部很好的著作,第一次从学术史上去讨论“戴震学”的知识系谱[13],可是,我总觉得还有一点点缺憾,因为他没有专门和全面地清理“戴震”印象的形成史。
    过去,从现代的学术与思想的角度谈戴震的意义,常常认为这是从章太炎开始的。比如钱穆就说,“近儒首尊戴震,自太炎始”。这个说法很被人接受,如侯外庐也说,自《检论》和《訄书》中的《学隐》(1900)、《清儒》(1904),开启了研究戴震的风气[14]。大概,丘为君教授的这部书也接受了这个说法。但这个说法是不是对呢?恐怕一半是对的,一半是不对的。说他对,章太炎的戴震论述确实比较早;说他不对,因为真正现代戴震形象的塑造,却未必是从他开始的。
    我们回过头来看一看资料。
    (1)章太炎1900年《訄书》(初刻本)中有《学隐》,1904年《訄书》(二刻修订本)中增加《清儒》一篇,但这两篇均仅对戴震的考据学作民族主义解释。比如《学隐》中说,戴震“知中夏黦黯之不可为,为之无鱼子虮虱之势足以藉手,士皆思偷愒禄仕久矣,……故教之汉学,绝其恢谲异谋,使(之)废则中权,出则朝隐,如是足也”。
    所以,虽然戴震也是大师,但他的起点也是出于民族主义,而给无奈的士大夫找一个文献学空间,让士大夫有隐匿的场所。而1904年《清儒》一篇,也只是说戴震“治小学,礼经,算术,舆地,皆深通”,他教了很多门生,影响了王念孙、段玉裁等人。
    应该说,这是章太炎早期对戴震的认识,显然并没有深入到他的观念和思想上来,即使深入,也只是停留在民族主义的解释上。在这个时候,戴震成了一个活在满清帝国,却始终坚持汉文化立场,用学术对抗政治的民族主义学者。
    (2)真正开始以西方概念工具重新在现代哲学意义上解释戴震的,是王国维,他也是在1904年,写了一篇《国朝汉学派戴、阮二家之哲学说》。那个时候,王国维正好热心于叔本华、尼采的哲学,觉得这种整体解释宇宙和历史的学问,很深刻也很系统,我想,这是一个来自西洋哲学世界的强烈刺激,这种刺激可以使学者对过去的资源进行“重组”,所以,他觉得清代三百年,虽然汉学发达,但是“庞杂破碎,无当于学”,找来找去,只有戴震和阮元两个人的《原善》、《孟子字义疏证》、《性命古训》才有一点“哲学”的意思,他评价说,这是“一方复活先秦古学,一方又加以新解释”,重新讨论孟子以来的“人性论”,建设心理学和伦理学。
    这显然是在西方哲学背景下来看中国思想的。所谓人性论、心理学、伦理学,这些原本都是西方的东西。新的概念工具,有时候看起来只是一些“词语”,但是通过这些“词语”去重新“命名”,会彰显出历史资料中另外一些过去不注意的意义。
    西洋哲学进入中国,就把过去的人物、著作、观念,从“考据”与“义理”、“宋学”与“汉学”的解释,转移到哲学还是文献学、传统还是近代这个意义上来,另外给它赋予了意义。王国维也是要在这个新尺码下面,来给戴震加以新解释的,所以他特别指出,戴震和宋儒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对“天理”和“人欲”的解释:
    首先,宋代理学家是把“理义之性”和“气质之性”分开,前者是“理”,后者是“欲”,所以,这种“理欲二元论”渐渐就扩大了理和欲、性和情之间的对立和紧张;
    其次,他又指出,戴震反对这种区分,指出“欲在性中,理在欲中”,他主张理欲、性情的“一元论”,而且承认“情”发之自然,“性固兼心知(性)与血气(情)言之”,这样就开始承认“人”的心灵中理性和感情的合理性,换句话说,就是承认“人”的自由的合理性[15]。这就把原来戴震同代人对戴震认识中的反“理学”那一面给突出起来,并且提升到哲学上来了。
    毫无疑问,在1904年提出在西方哲学背景下重新解释戴震思想,是一个很新的做法。我觉得,王国维在很多方面都是时代的先驱,这个时候,他使戴震成了一个“哲学家”。但是要说明,王国维这个时代,对中国哲学史还没有一个贯通的、整体的脉络,所以,他只是说,戴震恢复了古代北方哲学重实际的传统,但中国哲学后来被南方、印度影响,成为纯理论哲学,专门讨论“幽深玄远”的问题,并不适合中国人。所以他的结论是,戴震和阮元“以其考证之眼,转而攻究古代之性命道德之说,于是北方之哲学复明,而有复活之态”。
    这话对不对,要分两方面来看,一方面,我们要明白,王国维基本上是用西洋哲学观念来看清代学术的,他说戴震是复活古学,这是为了说明它渊源有自的合法性,可另一方面,王国维虽然说它是“汉学派”,但没有特别去讨论“汉学”在论证“理”、“性”等等方面,有什么特别的知识方法,只是笼统地说,它超越了宋学,回归到古代。
    (3)更重要的,是刘师培1905年所作《东原学案》[16]。现在回头看,应该承认刘师培很聪明也很敏感,他常常能短平快地提出好些问题来。在戴震的认识上,他注意到戴震在学术史的“知识方法”和思想史的“观念表达”之间,有很深刻的贯通意义。这是刘师培的聪明处,他说,“(戴震的)《原善》、《孟子字义疏证》最著”,什么原因呢?“盖东原解‘理’为‘分’,确宗汉诂,复以‘理’为‘同条共贯’也,故‘理’字为‘公例’。较宋儒以浑全解‘理’字者,迥不同矣,‘理’在‘欲’中,亦非宋儒可及”。这篇论文很长,其中涉及到的是,(甲)以训诂方式解释“理”,(乙)“理”为公例,(丙)“理”在“欲”中。他认为,戴震思想大致上以这三点最为要紧。
    虽然,刘师培在1904年12月在《警钟日报》上发表的《近儒学案书目序》中已经论述到戴震,但那个时候,对于戴震的理解和说法,大体上接近章太炎。他虽然表彰戴震“倡导实学,以汉学之性理,易宋学之空言”,但是,他还是把汉、宋对立看成是“实”和“空”的学风差异,所以,在《清儒得失论》里面,他也还只是强调说,戴震“彰析名物,以类相求,参互考验,而推历审音,确与清廷立异”。看起来,这还是章太炎把汉学说成是“反清”的老调调,比如说,戴震的《声韵考》是为了破《康熙字典》,他的门下如王念孙等反和珅、轻名利等等,都还是从政治和民族角度来看戴震的。直到1905年的《东原学案序》,才超脱出来,站在更高的角度重新评价戴震,这就和王国维的评价大体一致了。而1906年作《戴震传》[17],刘师培更进一步评价戴震晚年所作的《原善》和《孟子字义疏证》的重大意义,是“穷究性理之本”,全面推翻了宋儒,使儒学回归到孔孟。
    刘师培的论述,其重要意义在于,一是超越了1900、1904年章太炎式的反满为中心的汉族民族主义解释;二是把戴震的著述重心,突出地转移到思想领域,而不是政治领域或学术领域;三是把戴震的意义提升到了全面超越和批判道学,重新发现孔孟传统。这等于重新书写了思想史[18]。所以我要说,刘师培的论述相当关键,可是,这也许被学术史家们忽略了[19]。
    (4)这里又要提到章太炎了,虽然很多人像钱穆、侯外庐都觉得最先表彰戴震哲学的是章氏,但是,前面我们说了,从学术史和思想史的脉络上看,有一点误会。其实一直要到1910年,四十三岁的章太炎写《释戴》[20],才开始讨论到戴震对宋代理学的批判,不过,他依照惯性,还是要把戴震放在反抗满清统治的立场上来。他认为,清代皇帝“亦利洛、闽,刑爵无常,益以恣【女+佳】”,生于雍正末年的戴震,一方面“自幼为贾贩,转运千里,复具知民生隐曲”,能够体察民情,面对雍正以来,官方不以法律,总是“以洛、闽儒言以相稽”,使百姓“摇手触禁”,所以,对理学有所批评。
    他还分析说,戴震是从下看上,希望约束皇权,解放民众之心灵,在这个时候,他才提出戴震的思想和荀子很像,主旨一是斥理崇法,二是批判以理杀人的正当化,三是提出理在欲中的一元论。——我怀疑,这可能是受了王国维尤其是刘师培的影响,所以,在这篇文章里面,他不再多说戴震的考据学,而是较多地讨论戴震提出来的“理”的问题。不过,刚才说到,他仍然把重心转移到反满的民族主义论述基础上来,凸显戴震对“以理杀人”的批判,是对满清政府的批判,谴责清廷利用宋代理学,使自己的专制控制合法化合理化。章太炎的戴震形象,仍然不太涉及思想史问题,倒是把它归为政治史,好像在进行历史社会学的解释,因此还没有进入戴震和近代“科学”和“民主”的关系的讨论。
    更有现代意味的学术史与思想史讨论,我以为,应当是从梁启超和胡适开始的。
    三、梁启超和胡适:1920年代对戴震的解释
    本来,在1904年为《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补写的“近世学术”一节里,梁启超(1873-1929)对戴震评价并不算太高,他说到戴震是考据学里面“皖派”的开祖,主要在叙述他的考证成就,强调他“以识字为求学第一义”,虽然在末尾,他也提到了他的《孟子字义疏证》和《原善》“近于泰西近世所谓乐利主义者”,但主要还是批评他,说“二百年来学者,记诵日博而廉耻日丧,戴氏其与有罪矣”[21]。
    应当说,当时梁启超对戴震并没有多少认识,他自己也承认,主要是根据章太炎的说法,觉得考据对人的思想自由有约束,所以,批判的意味就很重。但是,到了1920年写《清代学术概论》的时候,态度大变,对戴震作了很高的评价,说《孟子字义疏证》“实三百年间最有价值之奇书也”。不过,就算是这样,梁启超的主要重心也还是把戴震放在考据学的“实事求是”的“科学脉络”里面讲,强调的是他“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是他不仅博学,而且既有识断又能精审,当然这时,梁启超也讨论了《孟子字义疏证》“欲建设一戴震哲学”,突出地表彰他批判宋代理学的意义,“欲以情感哲学代理性哲学”[22]。
    因此,1923年10月在筹备纪念戴震诞辰二百周年纪念会时,五十岁的梁启超在《戴东原生日二百年纪念会缘起》里提出,要特别注意研究戴震的研究方法和哲学世界,并自己设计了研究戴震的八个课题[23],第二年也就是1924年初,他发表了《戴东原先生传》和《戴东原哲学》[24]。
    在这两篇论文里面,他提出戴震的意义有两方面,(一)考据学领域:他说戴震之学的特点是淹博、识断和精审,而他的领域即小学、测算、典章制度,梁启超觉得这三个领域不再是传统的经学史学,而戴震的研究方法又体现了“科学精神”,这当然是凸现他关于清代学术就类似欧洲的“文艺复兴”的说法。
    (二)哲学领域:他认为戴震的哲学著作如《原善》、《孟子字义疏证》,其写作目的是“正人心”,也就是针对现实问题的,而他的哲学论述则涉及了五个方面,(1)客观的理义与主观的意见(物理和事理),(2)情欲问题(理存乎欲),(3)性的一元与二元,(4)命定与自由意志,(5)修养与实践。
    上述两方面的论述,都关联了现代的历史意识和概念工具,无论是“文艺复兴”还是“哲学”。但请大家注意,梁启超虽然讨论了历史和哲学两个方面,可是,在戴震的考据成就和哲学批判之间、治学方法和民主意识之间,还没有一个特别贯通的解释。
    (6)这里就要说到胡适(1891-1962)。1923年,梁启超发起纪念戴震诞辰二百周年的纪念会,胡适答应参加,并在当年就开始了对戴震的研究,并在1924年1月19日安徽会馆开纪念会的时候担任主席并讲话。不过,要到1925年,他才在《国学季刊》二卷一期上发表了《戴东原的哲学》一文[25]。
    据他在文末的附注中说,文章写于1923年12月,如果这一点可信,那么,看来也是因为纪念戴震二百周年生日而引起的写作[26]。这篇长长的论文,分为“引论”、“戴东原的哲学”、“戴学的反响”三大部分,涉及了好几个方面的问题——
    一,引论。从“反玄学的运动”即清代初期的学术与思想变化开始,论述清代初期即第一个世纪(1640-1740)是“反玄学的时期”,学术界出现的“注重实用”和“注重经学”的两个趋势。又从颜元、李塨说到实用主义与理学家空谈虚理的分歧,从顾炎武代表的清代经学复兴,说到注重“历史的眼光”、“经学的工具”、“归纳的研究”、“注重证据”等等学风,对明代理学心学的冲击。他指出,前者那里产生了“新哲学”,后者那里延伸出“新学问”,这是戴震之学产生之前的时代背景,“颜元、李塨失败以后,直到戴震出来,方才有第二次尝试” [27]。
    二,戴东原的哲学。胡适的论述,主要讨论戴震的“两部哲学书”即《孟子字义疏证》和《原善》。他一方面认为,从哲学渊源上,戴震受到颜元、李塨的影响(但是他也承认,除了有一个徽州人程廷祚,“找不到戴学与颜李学派有渊源关系的证据”,可见所谓颜李学派与戴震的渊源关系,只是逻辑上的推断),有一元的唯物论宇宙观、人性论和理的观念,既是为破坏理学的根基,也是为建设新哲学的基础。
    另一方面从社会背景上指出,戴震“生于满清全盛之时,亲见雍正朝许多惨酷的大案,常见皇帝长篇大论地用‘理’来责人,受责的人虽有理,而无处可申诉,只好屈伏而死”[28],所以才会有感而作,对宋儒大力提倡的“理”进行批评。
    他指出,戴震认清了考据名物训诂不是学问的最终目的,只是“明道”的方法,由于戴震的“道”有“天道”和“人道”,前者是自然主义,是阴阳五行的流行不已,生生不息,后者是血气人性,也与自然相应,因此,“天理”并不能离开“人性”,所以戴震提出“人伦日用,圣人以通天下之情,遂天下之欲,权之而分理不爽,是谓理”,通过字义的训诂,他提出所谓“理”不像宋儒说的那样高高在上不近人情,而只不过是条理分合。
    而在知识领域,戴震虽然是精通经典而且擅长文字音韵训诂的考据学家,但是他的人生观,是“要人用科学家求知求理的态度与方法来应付人生问题”,因此,他在学问上既能“剖析精微”,又能“重在证实”,通过剖析精微得来的“理”,比较归纳出来的“则”,解释一切事物和道理“靡不条贯”,所以,这是“最可以代表那个时代的科学精神”[29]。
    三,戴学的反响。胡适认为,“清朝的二百七十年中,只有学问,而没有哲学,只有学者,而没有哲学家”。只有颜元、李塨和戴震,算是有建设新哲学的意思。而戴震的想法,就是打倒程朱,是反理学,“打倒程朱,只有一条路,就是从穷理致知的路上,超过程朱,用穷理致知的结果,来反攻穷理致知的程朱”[30]。下面,胡适比较详细地叙述了戴震学术与思想的后世反应,从洪榜、章学诚、姚鼐、淩廷堪、焦循、阮元、方东树等等一路叙述下来,说明后世对戴震无论是褒是贬,都证明了戴震哲学引起的巨大反响。所以,戴震是建立了新哲学,“是宋明理学的根本革命,也可以说是新理学的建设——哲学的中兴”。
    在这篇论文后面,他提出两个“伤心的结论”。其实,我觉得恰恰是最重要的关键,他说,“我们生活在这个时代,对于戴学应取什么态度呢?戴学在今日能不能引起我们中兴哲学的兴趣呢?戴学能不能供给我们一个建立中国未来的哲学的基础呢?”
    胡适又说,“我们还是‘好高而就易’,甘心用‘内心生活’、‘精神文明’一类的揣度影响之谈来自欺欺人呢?还是决心不怕艰难,选择那纯粹理智态度的崎岖山路,继续九百年来致知穷理的遗风,用科学的方法来修正考证学派的方法,用科学的知识来修正颜元、戴震的结论,而努力改造一种科学的致知穷理的中国哲学呢?”[31]
    在梁启超和胡适的笔下,戴震渐渐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新形象,他批判宋代程朱理学,思想与学术隐隐有“走出中世纪”的意思,他一手提倡自由和人性,一手实践科学方法,他本人也仿佛一个启蒙主义者。
    应该说,梁启超和胡适都受到章学诚和凌廷堪的影响。章学诚在《书朱陆篇后》中对戴震的说法非常重要,他说,戴震所学的学问,“深通训诂,究于名物制度,而得其所以然,将以明道也”,他说当时人的风气是推崇博学和考据,看见戴震的学问淹博,又会训诂考证,就以为戴震的学问重心在这里,其实是误解。因为有误解,所以不能理解《原善》、《论性》这些著作的意义,有人觉得,这样一个大学问家,这种著作可以不必写,其实“是固不知戴学者”,他说,这是“于天人理气,实有发前人所未发者”[32]。
    这一思路对胡适很有启发,所以,他注意到把这两者贯通起来说戴震,指出,(一)戴震的学术背景是重新整理“国故”,是用新手段治旧学,试图用西学激活中学,(二)“贯通”即戴震的方法,与西方理性批判的科学方法是相通的。胡适觉得,戴震用“考据”来批判、颠覆和重建“义理”的论述,是很有近代性的。
    凌廷堪《戴东原先生传》的一个说法也很重要,凌廷堪说,“义理不可舍经而空凭胸臆,必求之于古经;求之古经而遗文垂绝,今古悬隔,然后求之故训,故训明则古经明,古经明则贤人圣人之义理明,……义理非他,存乎典章制度者也”[33]。
    这样,一是把戴震(考据)和宋儒(义理)在研究方法上区分开来,二是强调理学没有“故训、典章、制度”的基础,三是没有经典文献的支持,所以是应当批判的。胡适显然接受了这个说法,戴震当然就是符合“近代科学”精神的先驱人物,戴震对“理”的重新解释,应该就是宋代理学的终结。
    这两个说法影响了梁启超和胡适。大家注意,在这里,(一)“科学”的方法,和中国的“哲学”,是两个关键,而这两个关键词是有联系的,没有“科学”的态度和方法,就不可能有真的“哲学”,这样,所谓“致知”和“穷理”被贯通了。
    (二)戴震就是在这一解释路径里面,他的训诂考据成为瓦解理学义理的方法,而建立新哲学又成了考据的目的,考据学因此成了有意义的知识领域[34]。在这个时候,一个现代所需要的启蒙主义者“戴震”,就被塑造出来了,他既是哲学家又是科学家,而戴震以及他那个时代的学术和观念,也就被这样安置在启蒙和近代为背景的思想史脉络里面了,一个新的思想史或学术史就这样被写出来了。
    四、在历史背景中重新理解戴震
    过去有关戴震的学术史和思想史研究遗留的问题是,第一,把颜、李与戴震联系起来,其实是一种“逻辑的相似”而不是“历史的证据”[35];第二,前人并没有提出具体文献证据,以讨论戴震学术与思想的社会背景和历史语境。戴震在乾隆时代受到过哪些政治刺激?他的学说是针对什么社会背景的反应?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戴震“反程朱理学”是因为看到了清朝统治者“以理杀人”?这些都还不清楚。第三,还有一点疑问是,以戴震为标本凸出所谓“科学”与“启蒙”,是否会把戴震过度现代化了?可是,以往思想史中的人物研究,似乎都有这样的问题,就是在讨论人物思想之背景、渊源和影响的时候,不仅“逻辑的联系”大于“历史的联系”,而且“笼统的推想”多于“精细的考证”,正是由于缺乏历史学的细致考察,所以,会顺从某种简单的和粗率的“决定论”,而忽略他和他那个群体真正生活的那个政治环境、生活环境和真实心情。
    戴震是一个思想史上的人物,前面我讲到,其形象在历代学术史里被逐渐塑造,他又在不同政治和社会背景下被解释,在这个过程中形成了“戴震学”。因此,在研究这样一个人物时,我们需要仔细地考察他的生平、经历、交往和他生活的地区,因为我总觉得,对于思想史上的人物研究,一定要经由学术史(即针对他的方法、工具、手段的知识领域的讨论)、思想史(即针对他的义理诠释、微言大义、针对批判的观念领域的研究)、社会史(针对他的知识与观念所产生的环境条件与刺激因素的梳理)互相结合,才能真正地认识他。
    当然,历史研究中总有遗憾,也许是因为资料常常不足,想要的未必能有,已有的未必能满足,作为一个研究历史的学者,只有尽可能搜集,在这些有限的资料中,重建那个人物的时代环境、个人经历以及真是心情。
    好在过去,也有一些学者发掘了各种资料,来考察历史语境中的戴震,我们来看看这些资料。
    第一,生平、交往与从学。
    戴震生活在雍正、乾隆时代,大体上说,这个时代的特点是政治严厉、秩序稳定。他从小生活在福建、安徽等地,他的父亲是在江西南丰客居的安徽商人。安徽这个地方的商人,在明代就到处走,正像王世贞《赠程君五十叙》说的,因为新安“僻居山溪中,土地小狭民人众,世不中兵革,故其齿日益繁,地瘠薄不给于耕,故其俗纤俭习事。大抵徽俗,人十三在邑,十七在天下,其所蓄聚,则十一在内,十九在外”[36]。
    戴震年轻的时候就跟着父亲在外闯荡,但是他一直想读书,他父亲也支持他读书,以便“填平士绅与商人身份上的沟壑”,十八岁到二十岁在福建邵武教书,二十岁的时候回到家乡徽州休宁。婚后,他的妻子朱氏承担了全部生活事务,“米盐凌杂身任之,俾先生专一于学”,他大约在二十岁的时候,见到徽州婺源的学者江永(1681-1762),向江永学习,因为他那时已经对天文历算典章礼制很有研究,甚至已经有了一些著作,他先后得到是镜(1693-1769)、齐召南(1703-1768)、惠栋(1697-1758)的提携和称赞,而江永也非常赏识他。
    特别是,他的同乡学术朋友里面,还有像金榜(1735-1801)这样精通三礼,同样师从江永的同学,还有从乾隆十四年就和戴震交往,也同样懂得很多工艺、水利、音律等杂知识的程瑶田(1725-1824),那么,大家要考虑,他在福建和徽州的时代,这种个人经历、商人家庭和治学环境,对他的思想和学术是否有影响?最近,胡明辉、黄建中有一篇论文,对这个话题有较深入的研究,大家可以参看[37]。
    第二,地域与生活环境。
    也有学者指出,我们可以通过地方志、徽州文书、笔记小说等等,重新看看徽州那个地方的风俗和生活,把戴震再重新放回那个“环境”里面去考察。日本学者吉田纯说,戴震对宋儒“以理杀人”的抗议,也许与徽商家庭处境有关。他发掘了不少资料,指出徽商的妻子通常会面临复杂的道德困境,由于丈夫外出,妇女背负家庭与经济的双重责任,面临社会和道德的双重压力,如果“守节”,那么生活现实相当艰苦,如果“逾节”,宋儒的罪名就会迫使她们走上自杀之途,这也许会刺激戴震反理学的思想[38]。
    戴震是否会思考及此?我还不很清楚。不过,他个人和家庭的一个遭遇很值得注意,据说,戴震的祖坟风水很好,当地的豪族要侵占,于是打起官司来,因为县令收受贿赂,所以戴震无法胜诉,而且还要被治罪,于是,在乾隆十九年,他连随身衣服都没有携带,就匆匆逃离家乡,到达北京,开始了他在外地的学术生涯。这种地方社会的贫富、上下、不公平的现象,对他的反理学的思想是否会有影响[39]?当然这值得考虑。
    第三,同时代学术世界与思想世界的交互影响。
    钱穆曾经指出,戴震和惠栋之间,或者吴、皖之间,并不像梁启超说的那样,在学术与思想上有根本的原则差异,通常说吴派“凡古皆好”而皖派是“实事求是”,其实,他们是五十步和百步。“故徽学与吴学较,则吴学实为急进,为趋新,走先一步,带有革命之气度;而徽学以地僻风淳,大体仍袭东林遗绪,初志尚在阐宋,尚在述朱,并不如吴学高瞻远瞩,划分汉宋,若冀越之不同道也”[40]。
    钱穆尊崇宋代学问,这是他的立场,所以,他的说法是否正确,可以姑且不论,但他指出的一点可以相信,即惠栋对于戴震确实是有影响的。戴震于1757年到扬州拜见惠栋,可能是一个关键性的转变。钱穆曾引用1765年戴震写的《题惠定宇先生授经图》为证[41],说明戴震和惠栋见面,对于戴震思想的转变是一个很重要的关键[42]。
    那么,惠栋是不是反理学呢?牟润孙写过一篇文章,说到惠栋(1667-1758)“亲身尝到事事讲天理的皇帝的苛酷对待,他再仔细看看这位皇帝的行事,原来口口声声讲存天理,而骨子里却是在放纵自己的人欲”,所以,在《周易述》的《易微言》下卷“理”字条里面,就曾经说“理字之义,兼两之谓也……后人以天理人欲为对待,且曰天即理也,尤谬”[43]。
    看上去,惠栋也是对理学深深不满的。这种对程朱理学的不满,据说是来自惠栋个人和家庭的经历和经验,这种心情导致学者对主流政治意识形态的批评。那么,惠栋的这种思想又是怎么来的?牟氏提到,惠栋的父亲惠士奇在雍正四、五年间(1726-1727)曾被罚,不得已变卖产业来修镇江城,他根据钱大昕给惠士奇作传时曾极力表彰他“居官声名好”这一点[44],反过来追问:为什么他会被皇帝惩罚?牟润孙根据雍正六年广东巡抚杨文乾奏折保荐柳国勋,胤祯批语中有质疑惠士奇保荐的人“不堪下劣”、“举动轻佻,神气浮乱,抑且迂而多诈,毫无可取人也”等等,发现官方对惠氏的不满,而惠家可能因此破产,正因为如此,虽然惠周惕、惠士奇都曾是翰林,但到了惠栋却只能以授徒为生。由于他遭遇这种“毁家修城”的家庭变故,处于“饥寒困顿,甚于寒素”的窘境之中[45],又常常在扬州、苏州行走,在卢见曾衙署和盐商门下,看惯了当时的腐化和铺张,也许就由此产生对理学的怀疑。而他的门下钱大昕,其实也是对理学有很多批判的,无论你看他对《宋史·道学传》的质疑,还是看他的《大学论》上下篇,你都可以看到这一点,所以戴震和钱大昕才会有这样深的同道交情[46]。
    这样看来,戴震的“反理学”是否也与这种交往有关呢?也许,惠栋确实是在某种程度上影响过戴震,而且从后世的解读来看,戴震好像是更激烈的反理学。很多学者都注意到一件事情,就是后来开四库全书馆的时候,同为馆臣的姚鼐(1731-1815)曾经要“屈尊”去拜见戴震,并且尊称他是“夫子”,但遭到戴震的婉拒。这件事情被解释为是因为两人对理学的观念不同,很多人都引用了姚鼐在《惜抱轩尺牍》里,曾经痛斥戴震和考据学家,甚至搞人身攻击,而戴学后人却都对此沉默不言为例,说明站在宋代理学立场上的姚鼐指责有根据,戴震一系真的可能是“反宋学”的[47]。
    但是,仔细体会那个时代的情况,恐怕也未必。思想史研究,恐怕应当像王梵志诗说的那样要“翻著袜”,也就是说,看问题要透过一层看。尽管戴震反对理学尤其是“以理杀人”,尽管他也批判宋代理学的学风,但是在普遍尊崇程朱的乾隆时代,他对“理学”不一定是那么有意识和有目的的批判,也未必是一个对“理学”有意识地整体超越。特别是应当注意到,他(也包括他的同道朋友)对朱熹常常有好评,你看他的《郑学斋记》(1759)、《凤仪书院记》(1763)、《王辑五墓志铭》(1770),以及更晚的《闽中师友渊源考序》(有人认为撰写在1773年之后,所以应当是晚年定论),均对朱熹称赞有加,甚至把郑玄和朱熹连起来,显然对于朱子一系的“道问学”传统很有会心。这就是很多学者指出的,他恰恰是从朱熹那里衍伸出来的,也许应当说,只是“反理学的理学”[48]。
    因此,对于戴震的分析不要那么简单。他对于宋代理学的尖锐批判,可能有他个人的身世感受和对社会的焦虑和关心,而他对朱熹的称赞和认同,又可能有当时意识形态和普遍观念的影响,至于他是否要真的走出理学的束缚,有近代意识或者有个性、自由、情欲的张扬意识?恐怕是要重新检讨的问题,历史并不像理论,可以把枝蔓撇得那么清楚,把证据选得那么随意。
    近年来,很多学者也很推崇“以礼代理”,觉得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变化[49],但是,也得看到,戴震、阮元、凌廷堪、焦循等等,虽然一方面反对以“理”杀人,用所谓的天理使道德内在化和严厉化,建议以“礼”建立秩序,用礼仪制度让人得以规避无所不在的道德谴责,似乎有“解放”的意义,但是,另一方面因为立场仍然在传统伦理规范之中,所以,对于社会伦理制度的“先后秩序”表现出极其保守的性质,在夫妇之道、父子之道、君臣关系、室女守贞等等问题上,更强调了子对父、妻对夫、臣对君的无条件服从,只是把内在道德意识的自觉,转向外在伦理秩序的规定,而这种“道德严格化”加上“伦理制度化”,也许恰恰适合当时越来越呈现危机的政治秩序[50]。
    结语:取代顾炎武?戴震作为新思想的典范
    1923年10月,梁启超与朋友发起筹办“戴东原生日二百年纪念会”,他还专门写了一篇《缘起》,说明这次会议的意义。他给胡适写了一封信,邀请他参加,11月13日,胡适给梁启超回信表示愿意参加,而且还表示正在托人在徽州寻找戴震的遗像。
    1924年1月29日,是旧历的十二月二十四日,在北京召开了戴东原生日二百年纪念会,会前,梁启超用一昼夜写了《戴东原先生传》,又连接三十四个钟头写好了《戴东原哲学》。这一年,胡适也撰写了《戴东原的哲学》一文,据说是为了这个会议专门写的,但一年之后才正式发表[51]。自此,由于梁启超与胡适的参与和鼓动,戴震成了清代学术史和思想史上的典范,他们对于戴震的学术与思想的理解和解释,也成为了梳理清学史脉络中的一个模式。
    原本,清代学术与思想的典范是清初的顾炎武。在很长时间里,顾炎武都是清代考据学的开创者,也是知识人的人格楷模。所谓“行己有耻,博学于文”,所谓“经学即理学”,甚至《日知录》那种札记式的学术与思想表达方式,都是清代学术思想的渊源所在。特别是道光、咸丰年间北京“顾祠”的举行,在当时学界顾炎武已经是首屈一指的领袖与标杆,即所谓“汉学开山”、“国初儒宗”[52]。
    但是,在1923年之后,戴震逐渐成为清代学术与思想的新典范,这个新典范一方面由于批判宋代程朱理学,而有“走出中世纪”的意义,另一方面由于沟通了考据(科学)与思想(民主)两端,而有“启蒙”的意义,因此更具有学术史和思想史的重要性。
    值得注意的是,正是在这段时间里,“科玄论战”正如火如荼。梁启超一面在讨论人生观中的“爱”和“美”,一面在与高梦旦讨论颜李学派知行合一的“实践”意义;而胡适也在一面大谈科学与人生观,提出要宣传我们信仰的“新人生观”,一面又在表彰古史辩运动通过考证文献呈现历史演变的“科学方法”。这两个现代中国最重要的学者,恰恰又正在中国哲学史领域中较长论短彼此竞争。因此,两个人同时提出对于“戴震”的新研究和新解释,在现代学术史上倒是一个很有趣的案例,也许很值得大家深入研究和讨论。
    附记:
    本文系作者近十年来在清华大学和复旦大学为硕士研究生讲授的“中国学术史专题研究”的一份录音稿。作者近又作很多补充和修订,应本刊稿约,允为刊行。
    参考文献
    [1] 收入《初堂遗稿》中,亦收入《戴震文集》(中华书局,1980年)“附录”中,251-260页。
    [2] 洪榜与朱筠有一篇讨论这篇《行状》及戴震之学的书信,相当重要,收于江藩《汉学师承记》卷六《洪榜传》内,参见漆永祥《汉学师承记笺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622-626页。
    [3] 也收入《戴震文集》“附录”中,215-250页。
    [4] 《戴震文集》卷九,139-141页。
    [5]《与段茂堂等十一札》之第十札:“仆平生论述最大者,为《孟子字义疏证》一书,此正人心之要,今人无论正邪,尽以意见误名之曰理,而祸斯民,故《疏证》不得不作。”《戴震全集》,黄山书社,1995年,6册543页。
    [6] 《戴震文集》“附录”,特别是216、228、240、222页。
    [7] 陈寿祺《左海文集》卷四《答段茂堂先生书》附录。
    [8] 原载王昶《春融堂集》,亦收入《戴震文集》“附录”,260-264页。
    [9] 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三“朱陆”附,叶瑛《文史通义校注》本,中华书局,1985年,274-277页;淩廷堪《校礼堂文集》卷三五,中华书局,1998年,312-317页。
    [10] 淩廷堪《戴东原先生事略状》中特意指出,人们往往把“故训”和“义理”分开,其实这是不对的,因此戴震学术的意义,就在于“先求之于古六书九数,继而求之于典章制度”,“既通其辞,始求其心”(312页)。
    [11] 原载钱大昕《潜研堂文集》、余廷灿《存吾文集录》,现均收入《戴震文集》“附录”,264-269页,269-274页。
    [12] 又,任兆麟《有竹居集》卷一○《戴东原墓表》(卷八又有《戴东原制义序》)。
    [13] 丘为君《戴震学的形成》,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4年。
    [14] 侯外庐《近代中国思想学说史》,生活书房,1947年。
    [15] 王国维《国朝汉学派戴、阮二家之哲学说》(《静安文集》)特别提到《戴东原集》卷八里面另外一篇《读易系辞论性》,其中说到“有人物,于是有人物之性。人与物同有欲,欲也者,性之事也;人与物同有觉,觉也者,性之能也”,又提到阮元《揅经室再续集》卷一《节性斋主人小像跋》指出,“性”一方面从“心”,包含了仁、义、礼、智,一方面从“生”,包含了味、臭、色、声,所以应当对“性”和“情”有重新包容的观念,这就在“性善”的基础上,肯定了欲和觉的合理性。见《王国维全集》,浙江教育出版社、广东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一卷,96-104页。
    [16] 《刘申叔遗书》,江苏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97年,下册1759页以下。
    [17] 《刘申叔遗书》,下册1821页以下。
    [18] 他说,“殆及晚年,穷究性理之本,先著《原善》三篇,以‘性’为主,以仁义礼为性所生,显之为天,明之为命,实之为化,顺之为道,循之为常,曰理合此数端,斯名为善。……又作《孟子字义疏证》,以为宋儒言性言理言道言才言诚言权言仁义礼智,皆非六经孔孟之言”。
    [19] 李帆《刘师培与中西学术》(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已经指出这一点,177-179页。又,参看郑师渠《晚清国粹派》,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194页。
    [20] 先刊于《学林》第二册,后收入《太炎文录初编》卷一,《章太炎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122页。
    [21] 梁启超《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饮冰室合集》文集之7,中华书局,1989年,93页。
    [22]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朱维铮《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本,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35页。
    [23] 这八个课题是(1)戴东原在学术史上的位置,(2)戴东原的时代及其小传,(3)音韵训诂的戴东原,(4)算学的戴东原,(5)戴东原的治学方法,(6)东原哲学及其批评,(7)东原著述考,(8)东原师友及弟子。见《饮冰室合集》文集之40,39页。
    [24] 梁启超《戴东原先生传》与《戴东原哲学》,《饮冰室合集》文集之40,40-51页、52-77页。
    [25] 胡适《戴东原的哲学》,《胡适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七卷,239-342页。
    [26] 胡适作《戴东原的哲学》一文,应该受到王国维和梁启超的影响和启发。1923年12月16日,胡适与王国维谈话,王曾告诉他“戴东原之哲学,他的弟子都不懂得,几乎及身而绝”(见《胡适日记全编》,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4册131页);18日他读焦循的书,19日给梁启超写信讨论,写出《戴东原在哲学史上的位置》(同上,137页),29日作《戴氏哲学》第一章《戴东原的前锋》论颜李学派(144页)。1924年1月年,14日,与梁启超在饭间讨论,1924年1月19日戴震生日纪念在安徽会馆举行,胡适主席并讲话,梁启超也作了讲演。
    [27] 《戴东原的哲学》,240页,249页。
    [28] 《戴东原的哲学》,268页。
    [29] 胡适《戴东原的哲学》,272页。
    [30] 胡适《戴东原的哲学》,281页。
    [31] 胡适《戴东原的哲学》,342页。
    [32] 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三,274-277页。
    [33] 淩廷堪《戴东原先生事略状》,312页。
    [34] 余英时《论戴震与章学诚》(北京:三联书店,2000年)中曾经说到,在“乾隆时代有两个戴东原,一是领导当时学风的考证学家戴东原,另一个则是与当时学风相悖的思想家戴东原。这两个戴东原在学术界所得到的毁誉恰好相反”(103页)。而把这两个戴东原贯通起来成为一个,则是后来学者尤其是胡适的理解和解释。
    [35] 把颜元、李塨一派,与戴震联系起来,多少有一些牵强附会。所以,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华书局重印本,1984年)第八章《戴东原》就不同意这个说法,认为“谓《疏证》思想自绵庄处得颜李遗说而来颇难证”(355页);余英时《论戴震与章学诚》一书中讨论“儒家智识主义的兴起”,也指出从清初到戴震的思想与学术变化,主要是从“尊德性”转向“道问学”,即经学中“由虚转实”,这是考据学风兴起的脉络(18-34页)。
    [36] 《弇州山人四部稿》卷六一,中国基本古籍库所收明万历刻本,678页。
    [37] 胡明辉、黄建中《青年戴震:十八世纪中国士人社会的“局外人”与儒学的新动向》,《清史研究》2010年3期。
    [38] 吉田纯《阅微草堂笔记小论》,《中国:社会と文化》(东京大学)第四号,1989年,182-186页。
    [39] 参看蔡锦芳《戴震避仇入京等生活经历对其理欲观的影响》,《戴震生平与作品考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
    [40]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八章《戴东原》,321页。
    [41] 戴震《题惠定宇先生授经图》,《戴震文集》卷一一,168页。
    [42]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八章《戴东原》,322页。
    [43] 牟润孙《反理学的惠栋》,《注史斋丛稿》(增订本),中华书局,2009年,下册619-624页。
    [44] 钱大昕《惠先生士奇传》,《潜研堂文集》卷三八,《嘉定钱大昕全集》本,江苏古籍出版社,9册650-654页。
    [45] 钱大昕《惠先生栋传》,《潜研堂文集》卷三九,《嘉定钱大昕全集》本,9册661页。
    [46] 对《宋史道学传》的质疑,参看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八一《宋史》部分,《嘉定钱大昕全集》本,3册,1506页;对宋儒《大学》解释的质疑,见《大学论》,《潜研堂文集》卷二,《嘉定钱大昕全集》本,9册21-23页。
    [47] 参看戴震《与姚孝廉姬传书》,《戴震文集》卷九,141-142页。
    [48] 章太炎《国学讲义》(海潮出版社,2007)就说到,戴震“形似汉学,实际尚含朱子的臭味”(25页)。
    [49] 如张寿安《以礼代理:淩廷堪与清中叶儒学思想之转变》,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94年。
    [50] 王汎森《明末清初的一种道德严格主义》已经指出这一点,《近世中国之传统与蜕变:刘广京院士七十五岁祝寿论文集》,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98年;可参看徐立望《通儒抑或迂儒——思想史之焦循研究》,《浙江学刊》2007年5期,54-60页。
    [51] 关于梁启超与胡适在这一段时期内有关戴震的研究活动,这里只是简略说说,大概的情况可以参考丁文江、赵丰田《梁启超先生年谱长编》(初稿),中华书局,2010年,533-536页;有趣的是,胡颂平《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4年)在这一段时间里,却没有任何胡适有关戴震研究的记载。
    [52] 参看何冠彪《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合称清初三大儒考》,《明清人物与著述》,香港教育图书公司,1996年,49-63 页;又,可参考段志强《顾祠会祭研究(1843-1922)》,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4年。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