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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艳]神树神话叙事的嬗变与多重语境——从生命树到如意宝树再到佛像摇钱树(3)


    三、佛像摇钱树:多重神圣信仰的象征
    印度佛教是古典时期亚欧多种文明交流与融合的产物,其东传至中国,不仅是一个重要的宗教事件,也是中国接纳吸收不同文明,从而形成悠久历史和深厚文化积淀的重要过程。东汉至三国的250年间,以四川为中心的中国西南地区出现了百余件摇钱树。据不完全统计,其中近60余件摇钱树是以佛像装饰的“佛像摇钱树”,根据佛像所在位置的不同可分为饰于树干、饰于树顶、饰于底座三种,其中佛像饰于树干的造型最为常见。
    从目前的考古资料来看,佛像摇钱树具有鲜明的地域和时代特色。佛像摇钱树是在中国本土原有的生命树、如意宝树信仰与崇拜的基础上,融合西渐而来的佛教文化所形成的,兼具多重神话语境与象征含义的神圣之物。
    在古老的中国神话叙事中,生命树象征永恒不死、如意树象征财富与权力的神话母题随处可见。上古时代的神话总集《山海经》中记述了种类众多的神树:厌火国“其树如柏,叶皆为珠”的珍珠树;拘缨国“高达千里”的寻木;黑齿国有“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的扶桑;枭阳国“其叶如罗,其实如栾”的建木;“方八百里,高万仞”的昆仑山有“长五寻,大五围”的木禾;长满珍珠和美玉的珠树、文玉树;可以炼制不死药的不死树,以及“西海之外,大荒之中”的方山有“日月所出入”的柜格松等等。
    《淮南子·墬形训》不仅叙述昆仑山是天帝的居所,而且登顶昆仑凉风、昆仑悬圃可以长生不老,成为神仙,并言及“扶木在阳州,日之所昲。建木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日中无景,呼而无响,盖天地之中也”。钟敬文先生曾言:“所谓扶桑,或作扶木或搏桑,大概是原始人民心中的一种神树,也是神话学上所称的‘世界树’。”“建木”“扶木(扶桑)”等等神树,在中国古老的神话叙事中充满了神奇性,是太阳神树,是宇宙的中轴。传说创世神伏羲与五帝之首轩辕都经由“天地之中”的“建木”往来天庭与人间。在中国古人观念中,神树是太阳和精灵的栖息地,象征着光明的神圣之地;神树是上天通地的“天梯”,可以沟通人神;神树上的果实犹如珠宝,象征着财富与生命的生生不息。
    四川广汉三星堆祭祀坑出土的青铜神树,是中国古代神树信仰与崇拜的最早物证之一。至春秋战国时期,形成了坟神树与丘墓崇拜相结合的墓葬习俗与等级制度。《周礼》记述:“以爵等为丘封之度,与其树数……天子坟高三仞,树以松;诸侯半之,树以柏;大夫八尺,数以栾;士四尺,树以槐;庶人无坟,树以杨柳。”一者,坟丘墓上种植的树的种类表明了死者生前的身份与地位;二者,受神树崇拜思想的影响,高大的树木是死者灵魂往来天地的“天梯”,形成天梯神话母题。
    据《山海经》的《大荒经》和《西山三经》记述,“戴胜虎齿豹尾穴处”的“西王母”是昆仑山的主神,其职责是“司天之厉及五残”。两汉时期,杨雄有“想西王母欣然而上寿兮”的感慨,张衡有“聘王母于银台兮,羞玉芝以疗饥”的遐想。文人辞赋表明,西王母已被赋予掌管人类生死的神圣能力,呈“暠然白首”相,玉兔、蟾蜍、三足乌与之相伴。厌胜钱,是商周时期出现的一种陪葬冥币,早期的图案以蕴含祈福、禳灾的宝树为主。至两汉时期,主要以刻有“西王母”三个字,或者刻有“华胜”的象征图案为主,暗示西王母的主神地位,蕴含着渴求生命永恒的寓意。
    摇钱树与厌胜钱都具有财源不匮、升官加爵、多子多福的祈愿功能。因此,有学者认为摇钱树是在厌胜钱的基础上发展演变而来的,是厌胜钱的升华阶段。东汉时期的厌胜钱上出现了“卍”纹样,此纹样最早出现于古希腊克里特岛的米诺斯(Minos)文明的印章中,是象征着太阳的吉祥符号。进入印度佛教信仰体系后,是释迦牟尼三十二瑞相之一的象征符号,象征着释迦牟尼太阳神与转轮圣王的神圣身份。
    印度佛教在亚历山大大帝东征带来希腊雕像传统后,逐渐演变为犍陀罗(Gandhara)佛教艺术,成为以“偶像崇拜”为主要表现形式的“像教”,其中人形“佛像”是佛教表达神话思维与宗教信仰的基本形式。2002年在重庆丰都县出土的一件东汉延光四年(125)摇钱树,是我国迄今发现的最早的铜佛像摇钱树,其造像时间上也最接近印度佛教神话图像定型成熟的时间。与同一时期保存最为完好的四川安县佛像摇钱树相比,佛像特征均为高肉髻、有头光;面部丰满、有胡髭;袒右肩、右手施无畏印;衣褶呈“U”型纹路。两者造像风格与印度佛像成熟时期的犍陀罗风格非常相似,与其在艺术风格上应该有一脉相承的关联性。
    值得注意的情况是,上述袒右肩佛像摇钱树的构图方式与略早出土于四川茂汶西王母摇钱树非常近似。后者主要由西王母、璧形枝叶、凤鸟,以及门阙、人形树叶、灯盏等图案构成,两者的区别仅在于,佛像摇钱树的构图更加简洁明了,西王母摇钱树的构图略显繁复。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佛教进入此地之前,西王母作为神灵是当地人信仰崇拜的主要对象。随着佛教神话叙事与图像的传入,佛像呈现出将西王母取而代之的趋势,至吴晋时期已将西王母主神地位完全取代。
    更为特殊的是东汉晚期,四川省梓潼县宏仁羊头山的佛像摇钱树,虽然已经损毁严重,但是可以辨识出,佛像头有肉髻与头光、眉间有表现超人内涵的“眉间白毫相”(ūrṇā-keśa)、袒右肩等。佛像两侧除了有象征着释迦太子诞生的“莲花”外,还有释迦太子的车夫车匿和白马犍陟。据学者考证,这件佛像摇钱树很可能表现的是释迦牟尼出家和成道的故事场景。佛传故事与天堂宝树结合的方式是释迦牟尼具象性与象征性的结合,明显受到犍陀罗佛教艺术线性叙事方式的浸染与影响。
    上述事实表明,印度佛像出现不久,便通过便捷的途径,短时间内直接传入我国西南地区。东汉中期至北周静帝时期,正是佛教传入此地区并缓慢发展时期。佛像摇钱树是我国最早的佛教造像之一,是中国原有的生命树、如意宝树信仰与佛教文化结合的神圣之物。它的出现不仅表明了印度佛教初传中国内地的基本路径,也体现了佛教与本土信仰相结合并逐渐中国化的过程。
    四、结语
    英国历史哲学家汤因比在其著作《历史研究》中曾说,文明一定伴随着宗教信仰而来。换言之,神话观念和宗教信仰是文明起源和发生的必要条件。文明初始时期,不同的文化与地域中普遍存在着神树崇拜与信仰,具有相似特点。源于原始社会的万物有灵观念,属于人类自然崇拜与信仰的范畴。神话最能充分地保留上古时代先民的信仰观念,最早的神树崇拜的神话原型可以追溯至五六千年前的苏美尔文明。《吉尔伽美什》中描绘生长在神话乐园的果实累累、熠熠生辉的生命树和如意宝树,具有比较神话学的原型意义。神话思维决定着那个已逝的久远时代人们创造文化的能力和行为,在相同的神话思维下产生了相似的神树崇拜与信仰行为。印度文明中的“吠陀”神话与印度教神话,将“树木”与“生命”的繁衍相连,突出的是神树所具有的生殖崇拜涵义,是现实中并不存在的长生不死想象的神圣之物。印度佛教在“窣堵波”的建造中也融入了古老的生命树崇拜观念,将“神树”的象征意象与“窣堵波”的象征功能相结合,使“窣堵波”信仰也彰显出再生、丰饶多产的意义。
    地域的差异性导致神话化、神圣化的树木存在着诸多的不同,使得不同文明中的神树神话叙事呈现出多样化的发展趋势,具有多重象征语境。冬暖夏凉、四季常青的须弥山、伊甸园、昆仑悬圃,生长着在人们心目中享有崇高地位的如意宝树,不仅延续永生不死“生命树”的隐喻意义,而且凸显其随心所欲的如意变化之神奇功能。佛教神话中的如意宝珠,其功能如同古希腊罗马神话中的“权杖”与“金枝”,是统治者身份地位的神圣象征之物,可以使黑暗混沌的世界恢复光明与秩序。随着佛教的东传,出现于中国西南地区的“佛像摇钱树”则是在神树崇拜与信仰的基础上,结合佛教信仰演变发展形成的崇拜之物,兼具“生命树”永生不死与“如意宝树”所求皆遂的多重象征语境与神圣功能。
    范·胡廷斯(Ian Hodder)认为,“人类通过符号来创造意义世界……人类精神生活中包含着在生理上无法预知的那种对世界的经验方式和理解方式,从审美经验到灵性的冥想”。从比较神话学的角度看,上述各种文明中的神树属于神话想象母题——天堂宝树。从生命树到如意宝树再到佛像摇钱树,存在着“天堂宝树”神话想象演变的过程。由此,不仅大致可以看出人类神树崇拜与信仰形成的轨迹,而且可以领略潜藏其中的或者相同或者不同的文化内涵。
    (本文刊载于《民俗研究》2019年第5期,注释从略,详见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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