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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田、紫荆之游


    广西是太平天国策源地,金田村、紫荆山因此闻名于世。北京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上的其中一个浮雕便是以金田起义为主题的。从攻读硕士学位算起,我研究太平天国史已有30余年,但迟至2019年晚秋才首次踏足金田、紫荆,了却一心愿。
    硝烟散尽170年,变化必然很大。就行政区划而论,贵县(今贵港)在清代隶属浔州府(与桂平县同城而治),如今桂平市(县级市)隶属贵港市(地级市),倒过来了。最令人感触的是社会经济发展状况,其变化之大,完全颠覆原始史料所描述的旧广西形象。
    清道光末年即金田起义前夕,广西给人的总体印象是“地瘠民贫”“边荒地瘠”,民生问题突出。如今广西发展水平在南方各省中虽不靠前,但贫困闭塞的帽子已经摘掉。贵港、桂平具有现代气息,城里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乡村民居以楼房居多,乍一看与东南沿海地区并无多大区别。到达贵港当晚在市区文化广场散步,发现跳广场舞者甚多,没有大妈,多为年轻人,另有不少儿童,在霓虹灯映照下,边“嗨”边随着音乐跳快节奏的现代舞,十分投入。这一幕发生在翼王石达开故里,令人颇有感触。北王韦昌辉故居附近是座小学,校名很长,曰“桂平市金田镇太平天国金田起义纪念小学”。校舍是栋四层楼房,坐北朝南,楼前是个大操场。我们走过时,正逢学生们在像模像样地演练仪仗队列,鼓乐喧天,引得众人驻足观看。广西昔日交通闭塞,山重水复、蛮烟瘴雾,有“瘴乡”之称。位于桂平西北端的紫荆山属大瑶山余脉,层峦叠嶂,岩壑深广,人迹罕至。金田起义是在郑祖琛担任广西巡抚时爆发的,他就任时年老体衰,且广西已局势大乱,时人遂有“多病临戎幄,衰年入瘴乡”一说。简又文、罗尔纲先生是国内研究太平天国史的第一代学者,两人1942年结伴从贵县走水路访金田,耗时近一昼夜。如今从贵港城区驱车到金田,约90公里路程,不用两小时就到了。桂平现有贵梧、荔玉、桂来等高速公路过境,另有多条二级公路,并且通了高铁(南宁至广州的南广高铁)。就连偏远山村也通了水电,实现路面硬化。在交通发达、互联网覆盖、智能手机普及的今天,天涯若比邻,山高水险不再是障碍,反而成了宝贵资源。我们在桂平下榻西山假日大酒店,紧挨4A级景区西山山门,晚上爬山漫步者甚多。北回归线在桂平境内穿过,为此专门建了“北回归线标志公园”。
    桂平属亚热带地区,此番调研对此产生较深印象,而史料绝少言及这一特征。城乡随处可见榕树、樟树等。古林社是南王冯云山当年孤身进紫荆山布道之前的落脚地,全村最易勾起历史沧桑感的是村口那棵古榕树,树冠极大,树梢随风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如烟往事。水果甚多,村落常见的有芭蕉、菠萝蜜、百香果、甘蔗、木瓜、番石榴、阳桃、枇杷、鳄梨(牛油果)。尤其是枝叶繁茂、挺拔舒展的龙眼树,对生活在北方的人来说颇吸引眼球。农作物除水稻外,还有玉米、淮山、木薯、芋头等。河水清澈,竹林掩映,古树葱茏,果蔬点缀,土鸡觅食,别有一番田园风光。
    地理、气候、民俗民风等构成历史事件发生的特定环境。过去我们对这些细节关注不够,以致写出来的东西近乎教科书中的名词解释,比较抽象干瘪,千篇一律,文字的准确性、鲜活性有欠缺。研究历史,单纯枯坐书斋研读历史文献是不够的。到历史遗址遗迹走一走、看一看,可以为研究找感觉,减少描述历史时的臆想成分;触景生情,也有助于深化对历史的思考。
    不过,时过境迁沧海桑田,特别是随着城镇化、工业化快速推进,如今置身历史遗址遗迹,已很难寻找到那种历史感。譬如,金田村建制虽未撤销,但旧村落实际上已不存在,民居多为楼房,面目一新。韦昌辉当年是村中富户,毁家纾难,使金田村成为密谋起义的大本营。其故居原为砖木结构,占地330平方米,左右厢房、横屋、门楼,屋前有月池。相传在起义前,韦氏在家中开炉打造武器,在月池养鹅,借鹅群叫声遮掩锻造武器之声。官府为了泄恨,后将金田村付诸一炬。业师王庆成研究员1978年来访时,韦昌辉故居仍是废墟。我们今天凭吊的韦氏故居经历了两次修建:1986年受经费限制,建得比较简陋;近年拆除扩建、重新布展。房屋变漂亮了,可惜格局已变,月池荡然无存,全无过去痕迹。村外西侧不多远为犀牛岭,实为一土丘,岭上平地长750米、宽330米,俗称“营盘”,为起义者操练和誓师之地,1961年被国务院定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995年被广西命名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今之犀牛岭绿化甚好,空旷静谧。岭北即犀牛潭,传说为起义前沉埋武器之所,旧时水面仅十余米宽,现已拓宽至百余米,对岸绿树、黄牛倒映水中,给人恬静柔美之感。总之,金田起义旧址环境美化,与风景名胜区无异。此处竖立的中英文对照简介牌也是这么说的,强调这里是全国重点风景名胜区桂平西山风景名胜区的组成部分,广西对外开放的旅游点。据介绍,当地打算将金田起义旧址一带打造成国家5A级红色旅游经典景区。借历史搭台、经济唱戏,这种思路能够理解,但似乎有点偏差。说到底,历史资源与旅游资源不是一回事,凭吊历史与欣赏风景不是一回事。历史遗址遗迹应以保护为上,不能人为改变环境,尤其不能刻意打造成风景名胜区。否则,置身其中,怎能唤起一种历史感?
    值得一看的遗址遗迹数量大为减少,且面目大变,令人扼腕。洪秀全等在起义初期从象州、武宣回师金田,扼紫荆山区猪仔峡、双髻山等要隘,前以毗邻金田村的新圩镇为门户,设前敌指挥所于新圩三界庙,在莫村等地构筑外围防线。新圩今为金田镇所在地,现存三界庙系清同治四年即1865年修缮,在周边现代建筑群中显得很孤单。莫村又名傅家寨,太平军当年征用的傅姓地主大庄院遗址尚存,多为三合土夯墙;院后那座五层炮楼仅存基脚;昔日防御工事残存的矮墙、石基爬满青苔,掩隐在灌木野草中。贵县赐谷村是洪秀全首次入桂时的栖身地,其表兄王盛均家旧址现为一栋红砖砌成的两层楼房。王作新是紫荆山乡绅,当年蓄意加害、导致冯云山入狱,其旧址上老屋尚存,但无人居住。这些村落与金田村类似,有两大特征:一是青壮年大多外出务工,留村者多为妇孺老弱。二是村落布局已变,新建不少楼房,土坯房多数被拆,仅留下门槛石等老物件作为念想;仅存的老房子空荡无人,处在自然衰败中,只落得断垣残壁、荒草萋萋。倘若不是被定为文物保护单位,估计现存的这些老屋早已被拆毁。按照目前这种节奏,老房子、旧村落很快便会群体性消失。我们在城市建设上走过弯路,教训深刻,这一幕不应在乡村重演。没有历史建筑,也就失去特点,失去唤起历史记忆和乡情的文化符号。如何保护古村落、旧民居,包括那些旧祠堂,是个刻不容缓的大问题。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