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宗璞 酒,是艺术。酒使人陶陶然,飘飘然,昏昏然而至醉卧不醒,完全进入另一种境界。在那种境界中,人们可以暂时解脱人间各种束缚,自由自在;可以忘却劳碌奔波和做人的各种烦恼。所以善饮者称酒仙,耽溺于饮者称酒鬼。没有称酒人的。酒能使人换到仙和鬼的境界,其伟大可谓至矣。而酒味又是那样美,那样奇妙!许多年来,常念及酒的发明者,真是聪明。 因为酒的好味道,我喜欢,却不善饮。对酒文化,更无研究。那似乎是一门奢侈的学问。只有人问黄与白孰胜时,能回答喜欢黄的,而不误会谈论的是金银。黄酒需热饮,特具一种东方风格。以前市上有即墨老酒,带点烟尘味儿,很不错。现有的封缸、沉缸,也不错。只是我不能多喝。有人说我可能生来具有那根“别肠”,后因多次手术割断了。 就算存在那“别肠”,饮酒的机会也不多。有几次印象很深,但饮的都不是黄酒。 云南开远杂果酒,色殷红,味香甜。童年在昆明,常在中午大人午睡时,和兄、弟一起偷饮这种酒,蜜水一般,好喝极了。却不料它有后劲,过一会便头痛。宁肯头痛,还是偷喝。头痛时三人都去找母亲。母亲发现头痛原因,便将酒瓶藏过了。那时我和弟弟住一房间,窗与哥哥的窗成直角。哥哥在两窗间挂了两根绳子,可拉动一小篮,装上纸条,便成土电话。消息经过土电话而来,格外有趣。三人有话当面不说,偏忍笑回房写纸条。纸条上有各种议论,还有附庸风雅的饮酒诗。如今兄、弟一生离一死别。哥哥远在异域,倒是不时打越洋电话来,声音比本市还清楚。 海淀莲花白,有粉红淡绿两种颜色,味极醇远。在清华读书时,曾和要好的同学在校园中夜饮。酒从燕京东门外常三小馆买来。两人坐在生物馆高台阶上,望着馆前茂盛的灌木丛,丛中流过一条发亮的小溪。不远处是气象台,那时似乎很高。再往西就是圆明园了。莲花白的味道比杂果酒高明多了。我们细品美酒,作上下古今谈,觉得很是浪漫,对自己的浪漫色彩其实比对酒的兴趣大得多。若无那艳丽的酒,则说不上浪漫了。酒助了谈兴,谈话又成为佐酒的佳品。那时的谈话犀利而充满想象,若有录音,现在来听,必然有许多意外之处。这要好的同学现在是美国问题专家。清华诸友近来大都退化做老妪状,只有她还勇往直前,但也绝不饮酒了。 另一次印象深刻的饮酒经验是在一九五九年,当时我下放农村劳动锻炼。一年期满回京时,公社饯行,喝的,是高粱酒,白的,清水一般,度数却高。到农村确实增长了见识,很有益处,但若说长期留下改造,怕是谁也不愿意。那时,“不做一截子,要做一辈子”农民的壮志尚未时兴。饯行宴肯定我们能回京,使人如释重负;何况还带有公社赠送的大红锦旗,写着“上游干将,为民造福”,证明了我们改造的成绩。在高兴中,每人又有这一年不尽相同的经历和感受,喝起酒来,味道复杂多了。 …… 酒是有不同喝法的。 据说一位词人有句云:“到明朝重携残酒,来寻陌上花钿。”君主见了一笑,说,何必携残酒?提笔改做“到明朝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果然清灵多了。这是因为皇帝不在乎残酒,那词人就显出知识分子的寒酸气了。 寒酸的知识分子,免不了操持柴米油盐。先勿论酒且说吃饭,这真是大题目。有时开不出饭来对付一家老小,便搬出方便面。所以我到处歌颂方便面,认为其发明者的大智慧不下于酒的发明者。后来知道方便面主乃一日籍之华人,已得过日本饮食业的大奖,颇觉安慰。 到我的工作单位去上班时,午餐便是一包方便面。几个人围坐进食,我总要称赞方便面不只方便,而且好吃。 “我就爱吃方便面。”我边吃边说。 “那是因为你不常吃。”一位同事笑笑,不客气地说。 我愕然。 此文若在一九八七年底交卷,到这里会得出结论云,人需要方便面,酒则可有可无。再告一番煞风景罪,便可结束了。但拖延至今,便有他望。 一九八八年开始,我们吃了约十天的方便面,才知道无论什锦大虾何等名目的佐料,放入面中,其效果都差不多。“因为你不常吃”的话很有道理。常吃的结果是,所需量日渐减少。无怪嫦娥耐不住乌鸦炸酱面,奔往月宫去饮桂花酒了。 人生需要方便面充饥,也需要酒的欣赏。 什么时候,我要好好饮一次黄酒。 1988年1月 选自《宗璞散文》,人民文学出版社 《宗璞散文》是“中华散文珍藏版”大型丛书之一,作为哲学家冯友兰的女儿,宗璞除了在小说领域的贡献之外,散文写作也硕果累累,尤其是关于亲情的部分,文笔细腻,感人至深;关于燕园的回忆、日常生活的感悟、旅行途中的闻见等等也是宗璞散文创作的重要内容,也都是有感而发,饶有韵致。 宗璞,原名冯钟璞。原籍河南省唐河县,1928年生于北京。1951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外文系。曾在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文艺报》、《世界文学》编辑部及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等处工作,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1948年起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南渡记》、《东藏记》(野葫芦引第一、二卷),中篇小说《三生石》,短篇小说《红豆》、《鲁鲁》、《我是谁》等,散文集《宗璞散文选集》、《铁萧人语》等。并有童话、短诗、译作等多种,已编为《宗璞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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