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年前发生在浙江织里的一起灭门案终于告破,当年的杀人犯,如今一个当上老板,一个成了作家。成为作家的那位是安徽南陵人氏,我好奇地随手一搜,发现他曾获安徽文学奖三等奖,这是政府奖,奖金五千块,我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年我也在这个获奖名单上,排在刘某之后。 他还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举办过由当地宣传部副部长出席的作品研讨会,总之,在世人眼里,他是一个“真正”的作家,而不仅仅是一位“文学爱好者”。 ▲“杀人作家”相关新闻 他因此引发高度关注,传说中作家不是社会的良心吗?不是灵魂强壮肉体孱弱以至于手无缚鸡之力吗?一个同时能够杀人越货的作家多么挑战人的想象力啊——刘某被爆出来的资料里说,他1990年曾自费进去鲁迅文学院进修,1994年在《清明》杂志上发表作品,1995年就与同伙做下了灭门大案,感觉他就是在写作间隙捎带手地杀个人抢个劫,洗洗手又回归老本行去了。 ▲“著作颇丰”的刘某 这种诧异,是出于对文学圈的不够了解,是把写作者想得过于纯粹。写作,也不过是诸多职业的一种,甚至于,选择它,也许比选择干别的,更多一点投机的成分。 1990年,也是王朔最红的那几年,他说过为什么从事这个行当,没像后来的汪峰去说什么“理想”,而是非常现实地说,因为干这行门槛低,认得几个字就能写。 可不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没有比写作看上去更加低成本高回报的事了。拉板车扛大包之类,辛苦不说,收益还少,得到的尊重有限,还毫无前途。另外一些理想,比如当官、当科学家,或是歌唱家画家,倒是够光鲜,但都需要资本或运气,你够不上。 只有写作,像是上天给底层“野心家”特意留的后门。 一无所有没关系,这正是优势之所在,那些伟大的作家,哪个不是历经磨难? 没有根基不怕,写作这东西全靠灵光一闪,都说大学中文系里是培养不出作家的; 现在看不出成功迹象也不怕,写作嘛,“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没准明天一睁眼,就被哪个不开眼的评委看中了获个奖,这样的奇迹也不是没发生过…… 刘某获得安徽文学奖的那篇小说《一场电影》,将这种白日梦体现得更为具体,开头就说,有个农民马小牛,是资深文学爱好者,突然写了电影剧本,被某导演看中,一时间风光无两,连H市文化局局长那个“风姿绰约”,用“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来形容也不为过”的,坐“建设银行的办公室”的千金都看上他了,马上就举行婚礼了。 ▲刘某作品《一部电影》,首章便是“东窗事发” ▲刘某《一部电影》曾获省一级2005-2006年度文学奖 虽然后来因为剧本出了岔子,婚事也变得有点悬,但可以看出,刘某是相信,写作能够改变命运的。在当时,指望写作发迹,差不多是一种国民野心。 这没有问题,野心和理想长得很像不说,当野心碰上天分,也能激发成功。可是,没有天分者大有人在,付出很多而颗粒无收,失落在所难免。 尤其是1992年邓小平发表南巡讲话引发下海潮之后,上升之路进一步拓宽,许多人跑去做生意还发了财,再坚持写作犹如困守孤城,为智者所不为。 所以你会见过许多写过诗或是小说的生意人,提起文学是他们的初恋,对于长袖善舞游刃有余的他们,这不过是换个投机(并非贬义词)之道而已,而做官或是做生意,于投机者显然比写作更相宜。 但改行之后依旧失败的人也不少,有意思的是,这些人往往还是会回到写作道路上来,如果说当初写作是野心家梦想中的乐园,现在,写作就是失败者心中的庇护所。 ▲刘某曾出版的长篇小说《难言之隐》 我遇见过一个人,最初是一个乡镇卫生所的小医生,看了很多路遥的小说,也曾笔耕多年,最后还是一无所获。遂决定金盆洗手,一不做二不休地辞了职,在镇上开了个小诊所。 他本来就是头脑灵活的人,诊所的生意越来越好,干脆到县城开了个医院。这个医院后来牛到能和县医院抢生意,而他开的车,比县委书记的还要高档。 枪打出头鸟,他的医院据说是被当地某衙内看中,跟他商量要入股,他很“不识时务”地拒绝之后,厄运降临了。原本靠打点搞定的事情现在搞不定,诊所所有的问题都被捅出来,他被判了六年。 他说,是写作这件事救了他。入狱时,他的心情很平静,他想好了入狱之后,再艰难也要重拾写作这件事,他相信假以时日,他能够凭着写作东山再起。他后来还真的写起了小说,到现在还没写完,他准备像曹雪芹那样增删十年,他认为,他一定会震惊文坛。不管他能否如愿,单从实用性的角度上,他都靠写作获得了救赎,我为他感到欣慰。 我还听说过一个人,曾经是个小公务员,写公文的同时,也写点豆腐块作品,是机关里那种比较典型的文学爱好者。有天他突然发迹了,然后就全面展示了做官能将人怎样的异化,说是判若两人也不为过。 首先是他的身影从各种聚会上消失,不再写作,据他的一个熟人说,他对于那些还在写的官员极为鄙视,认为这些人太“幼稚”,怎么就那么爱表达?不知道当官的第一步就是要隐藏好自己吗? 其次是偶尔在路上遇到他,他总是昂首挺胸,目光虚无,你要是主动跟他打招呼,他的目光里也有大人物似的空茫和语焉不详。有次以前的编辑想请他所管辖的部门订份报纸,他居然说,你明天到我办公室来找我吧。 他以譬如昨日死的决绝,与过去的交际圈一刀两断,大家也都当不认识这个人。谁也没想到,他居然还会回归,靠山倒了,他明升暗降,被发配到某处当了个闲职,门庭不若从前热闹,他重新回到写作者的队伍里。 文学宽容地接纳了他,他也出了书,还担任了作协的一个什么职位,以作家的身份到处采风,过得还不错。 说到这里有点奇怪,为什么他当年亲近文学而不得,现在倒比以前容易混?原因很简单,文学不好混,但文学圈好混。当年他们未经世事,只是奔着文学而去,只知道拼命写,自然弄不出什么名堂。如今他们出走半生,回来已不复少年,深谙世间规则,知道各种混熟脸、混协会、混奖的奥妙,功夫在诗外,能够获得“成功”也就不足为奇。前两年方方奋勇对文坛“不正之风”开战,闻者大多呵呵,这难道不是公开的秘密吗?用《红楼梦》里贾宝玉嘲笑麝月那句话是:“你倒成了才来的了?” 作家也不过各种谋生者里的一类,一样跟随着时代跌宕起伏,一样鱼龙混杂,不乏投机取巧,并不具有高出普通人的道德水准。作家里面出一个杀人嫌犯,或者嫌犯里有一位是作家,都不是多么奇怪的事。 倒是二十二年后,警方以家族基因锁定嫌疑人出处,再经过仔细排查找到嫌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技术进步,让正义伸张得到更多保障,这件一点不文学化的事,也许更值得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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