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时间6月27日,著名社会学家、宗教学家、现象社会学主要代表人物之一彼得·伯格去世,享年88岁。 伯格学术兴趣广泛,思路开阔,著作颇丰,内容涉及社会学、宗教学、神学、经济学和政治学等诸多领域,宗教、世俗化、多元性、“全球化的多样性”等方面均有论著,在西方人文社科界引起了持久的关注和影响。 为了纪念逝者,今天的推送节选自他的著作《疑之颂:如何信而不狂》。 题图为彼得·伯格 怀疑是指什么? 怀疑是一个很复杂的现象,具有多层面、多样化的表现形式。首先,表面和深层的怀疑并存。在一顿豪华晚餐的最后,当美味可口的甜点供应上桌时,对于一个声名在外的甜食爱好者来说,很难决定吃还是不吃。经济学家所期望的理性选择在此不太可能。当事人很清楚不再去吃会有益于健康——并因此是理性的,但众所周知,诱惑很难用理性去战胜。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深谙此类表层怀疑的解决之道:“摆脱诱惑的唯一方法就是向它屈服。” 奥斯卡·王尔德 一种更为深层和令人苦恼的怀疑或许会降临到新娘或新郎的头上 ——据说这种情况不少。行将举行婚礼或婚宴的时候,他(或她)会问自己:“我真的应该把自己奉献给这桩婚姻、这个人吗——‘不管是好是坏都得这样,直至死亡把我们分离’?” 有一种怀疑,人们与之交锋或试图避开它,正如在宗教或某些特定的政治意识形态信仰的情形中那样。在那些领域,忠实信徒们把怀疑体认为叛变的可能路径。但也有使人津津乐道、愿意沉湎于其中的怀疑,正如在犬儒主义的情形中那样。可以把犬儒主义者定义为将怀疑升华为一种思维模式和生活样式的一类人等。在他们看来,任何的人和物都必须不断地受到怀疑,因为没有任何的人或物可被认为真实且值得信赖。 第欧根尼 犬儒式的怀疑一般不会轻易吐露出来,幽默式的怀疑则在玩笑中得到表达。在后一情形下,怀疑通常以反讽的语言道出——换言之,所言是一物,所指又是一物(所指的意思包含某种批评,因而流露出对某些被视为理所当然的认信之怀疑)。著名的例子是伊拉斯谟(Erasmus)的《愚人颂》(In Praise of Folly)。它不但是对中世纪哲学和神学所开的一个玩笑,也是对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的一种讽刺性批评。与晚近中世纪主流知识界所认为的愚人及其愚蠢的言行相对比,伊拉斯谟在这部著作中试图说明:当智慧照镜子时,所看见的是愚蠢。但也可倒过来说,因为当愚蠢站在镜子前时,智慧则被映现出来。尽管伊拉斯谟的书写得活泼幽默,但读过之后,却会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他重复了使徒保罗的观点——俗世的智慧,在上帝那里却为愚蠢。尽管与宗教有关,但伊拉斯谟的方法所得出的那种使人再也不能无动于衷的事实却不带有任何形上实在性的断言性质。智慧和愚蠢间的种种理性边界变得漫漶不清。它们挥发掉,消弭在思维和存在的迷雾之中。一种极度的、令人心神不安的困惑感从这一迷雾之中升腾而起。 伊拉斯谟 总而言之,一个人可以怀疑大的、重要的或者小的、不甚重要的事情。可以对自己、整个世界或者上帝进行怀疑。所有这些情形的一个共同点就是,它们追问某人或某物是否可靠、值得信赖并有意义——也就是说,某人或某物是否真实。怀疑和真实也是彼此相关的。 相对主义像所有的“主义”一样,遏制怀疑 当我们面临选择时,怀疑即凸显出来。要做出的选择可以表面肤浅如逛商场时究竟买哪一件衬衫,也可严肃重大如是否施用致命性的药剂,当医生面对绝症病人要求结束其病痛折磨时。然而,这些极端的例子都是临界性的情形。作为中间地带的怀疑最为普通,最为常见。一方面,它处于宗教信仰与不信仰之间;另一方面,则介乎知识与无知之间。这两组对立实际上是相互关联的,正如我们所见:知识能够导致无信仰,无知则可以培植信仰或信念。对于后一组关联,一位中世纪的神学家引入“有学养的无知”(docta ignornantia)的观念,作为深化神性神秘感的一种方法。反之,如果一个人对宗教的神圣文本作科学式的——即以历史的、比较的方式——解析,其信仰很容易向不信仰的方向滑溜。解决所有这一切问题的中间立场即是怀疑——一种基础性的不确定性,以便其自身不至于被信仰或不信仰、知识和无知所压垮。 蒙田 正是因为占据着中间位置,真正的怀疑从不以人们所制造和宣扬的各种“主义”的形式而告终。怀疑不能是相对主义性质的,因为相对主义像所有的“主义”一样,遏制怀疑。文艺复兴时期的学者米歇尔·德·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在其著名的散文随笔中,设计出一种日常生活的实用哲学,以表示对形而上学和宗教的反感。他挣扎于如下的矛盾之中:尽管不断地强调人类思想、抱负、筹划与行动的相对性,却拒绝在一劳永逸的相对主义之中驻扎下来。在一篇散文里,他挖苦地评论道:如果一个人说“我怀疑”,应该意识到一个事实,即他明显地知道自己在怀疑——而这当然不再受怀疑!(这令人想起关于克里特人的诡辩逻辑:某个克里特人说所有的克里特人都是说谎者,那么这一说法本身就是撒谎。)然而,蒙田忽略了对怀疑本身进行怀疑的可能性!一位佛兰德(Flemish)诗人曾经确切地表达了这一窘境:“从一开始,人类的状况似乎被怀疑之怀疑(doubt about doubt)所决定。”注意这句话的不确定性语气——“似乎被决定”,继而留意其精辟论断:人类的状况包含着对怀疑本身之怀疑。无疑,这向知识和信仰敞开了门户,但这是嗫嚅型(stammering kind)的知识和信仰,不属于忠实信徒的那种。在某种程度上,它面向知识和信仰,但清楚无知和不信仰潜藏在其背后。毋庸赘言,这一立场和通常被与之混为一谈的犬儒主义、相对主义离得很远。 真诚的怀疑和纯粹的犬儒主义有什么区别? 我们讨论过的相对主义以及以上讨论的犬儒主义,尤其擅长于那种逻辑上不连贯、道德上备受指责的怀疑形式。在此,我们要简略地反思一下犬儒主义和相对主义的不连贯性质,并把这种不连贯性与那种始终如一的、真诚的怀疑类型加以比照。相对主义和犬儒主义将一切人和物都诉诸以怀疑,但就像各种“主义”一样,它们通常包藏着忠实信徒的身形。作为忠实信徒,那批人并不把怀疑施诸于自身!克尔凯郭尔以挖苦的方式点明了相对主义者立场上的这种前后不一性质。一个人决意去怀疑倒可理喻,但向别人鼓吹说怀疑是必须要做的正确事情这类情况却不可理喻。“如果其他人反应不是太慢,必将回答道:‘非常感谢,但请原谅,现在我也怀疑您观点的正确性。’” 克尔凯郭尔 始终如一、真诚的怀疑对任何的“主义”都是毁灭性的,特别是对倾向于把怀疑拓殖为利己性质的相对主义和犬儒主义来说。让我们试着总结一下那种始终如一、真诚的怀疑的各个方面: 这种类型的怀疑对于所有形式的“主义”及其忠实信徒、相对主义者、犬儒主义者来说,乃格格不入。如以上所见,人类的状况似乎被怀疑之怀疑所决定。怀疑的目的不是要否定和拒绝真理,而是要去相信和领受之。穆齐尔的话语再次响彻在耳:“真理的声音里有一股可疑的暗流”。事实上,波普尔证伪的方法论策略可以拓展为一种由怀疑所主导的生活方式。忠实信徒们在那种所谓坚如磐石、不容置疑的真理中找到了他们的存在理由,提出大量的“证据”——即那些不容置疑的真理的证据。但是,对于怀疑者即过着那种始终如一、真诚的怀疑生活的人们来说,却寻求“证伪”—— 也即是可疑的例子和情形。这样,在缓慢的积累和发展过程中,个体能够最终臻于与真理相似的境界——或者,也可以说是向“近似真实的事物”(verisimilitude)靠拢。 始终如一、真诚的怀疑乃是宽容性的来源,如卡斯特利奥在反对加尔文恐怖的神权政治时所显示的。卡斯特利奥信仰上帝,但其信仰依然与怀疑相联结,有如其丰富的学识从未丧失对无知的内在洞察一样。显然,这种类型的世界观不只是一种私下的生活态度而已,同时也是西方民主制度得以成长起来的力量。的确,怀疑乃民主之标志,有如绝对真理(所宣称的并坚信不疑的那种)之于每一类型的暴政一样。要知道,制度化的反对派不正是以一种抗衡性的力量作为多党制政府的组成部分,并因此而成为民主政治体制的关键所在吗?关于各种政策正、反两方面观点的政治论辩和交锋在公民社会的新闻媒体、会议厅等场合不断上演着。如果怀疑寿终正寝,民主自身也就会枯竭——没什么好争论的!正是在这种制度性的政治怀疑所营造的公共空间里,我们的公民自由权和宪法权力得到了维护。总之,没有真诚的、始终如一的怀疑精神,民主制度就不堪设想。反过来,正如我们在下一章将会详细看到的,我们的实存性怀疑(existential doubt)也需要民主的宪政来维护和确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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