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史学的生命在于真实。在史学领域里，不论是精彩纷呈的记述，还是气势恢宏的议论，如果脱离了真实，就只能成为虚妄的东西，失去其应有的价值。但如何理解这种“真实”，历史真实的含义是什么，则需要加以探讨。
    历史真实的含义
    历史认识的特殊性在于认识主体和客体的分离，这就决定了：一方面，历史真实的内容比自然科学真实的内容更为复杂，它包括多方面的含义，我们要从广泛的层面上去理解；另一方面，历史真实不是绝对的，它具有相对性。
    李大钊在《史学要论》中讲道：“历史的真实，有二意义，一是说曾经遭遇到的事实的记录是正确的，一是说关于曾经遭遇到的事实的解喻是正确的……有实在的过去，有历史的过去。”①按照李大钊的理解，只有记录真实还不算全面的历史真实，记录的真实和解喻的真实的结合，才是完整的历史真实概念。这里的“记录真实”，就是我们所说的“史料真实”，是指当时人或后人对已发生过的历史事件的记录是真实的，即符合“客观事实”。这里的“解喻真实”，就是我们借助于史料对历史进行认识，其结论是真实的，即历史认识真实。不过，史料真实和认识真实以实实在在的客观历史为基础，因而我们的历史真实概念里必须包括客观真实这个内容。客观真实是一种存在，其真实性无庸置疑，但并不是没有提出的必要。因为，总是有人出于某种目的，有意无意地杜撰一些客观上并不存在的“历史事实”，来为个人的私利服务。如果我们提出这个问题，就可以此去批驳那些别有用心的编造。客观真实是一切发生过的历史事件本身的自在状态，没有任何主观意识的渗入。虽然无法重现其原始面貌，我们却可以通过许多途径，时时捕捉它的影子，它真正具备了冷冰冰、硬梆梆的特征。客观真实，史料真实，认识真实三者的有机结合才是真正完整的历史真实概念。
    历史真实的相对性是由史料真实和历史认识真实的相对性所决定的。
    史料记载的真实性受记录者的主观目的、政治态度、史学观念、知识水平、观察能力以及生活经验等因素的制约，所以，史料记载的历史真实既包含客观的历史内容，又有其主观性的成分。没有绝对客观的史料记载，它总是渗入观察者的主观感情、价值观念。不同的人对同一事件会有不同的看法，有的注重这一方面，有的注重那一方面，差别很大。修昔底德说：“即使费尽全力，真实情况也还是不容易获得的；不同的目击者，对于同一事件会有许多不同的说法，因为他们或者偏袒这一边，或者偏袒那一边，而记忆也不完全可靠。”②史料记载的相对性是任何人都无法超越的。
    在封建社会这种表现尤其突出，统治阶级一方面要求史官对自己一言一行完全录下，另一方面又对自己言行中的卑劣之处有所忌讳，而记史者又出于“为亲者讳，为贤者讳”的考虑，故意隐瞒或篡改一部分史实。所以鲁迅先生讲：“在历史上的记载和论断有时也是极靠不住的，……某朝的年代长一点，其中必定好人多；某朝的年代短一点，其中差不多没有好人。为什么呢？因为年代长了，做史的是本朝人，当然恭维本朝的人物。年代短了，做史的是别朝人，便很自然地贬斥其异朝的人物。”③这种现象的出现，有记录者本人的责任，有时则是统治阶级高压政策的结果。
    当然，这并不是说，历史上就没有不偏不倚的史学家，一个历史学家尽可以从主观上保持公正的态度，但这并不能保证他们的记录是真正的不偏不倚，在历史记录或历史研究中，作史者主体意识的渗透不可避免，主体对客观历史的不同程度改铸，同样是不可避免。这是历史认识中一个无可奈何的事实。它从一个重要方面决定了史料的相对性质。
    客观历史过程的内容异常丰富，历史学家却无力录下历史的全貌，必须对历史现象作出自己的选择。中国的史书浩如烟海，汗牛充栋，与客观历史过程相比，却寥若晨星。可见，史料记叙的事实只能是简化之后的摹本。即使在高科技的今天，有照相机、录相机，也无法记录一切，又何况过去呢？这也说明了史料的相对性质。
    上面谈了史料真实的相对性质问题，那么我们对历史认识真实的相对性又如何理解呢？
    历史学家记载的事实属于过去，过去了的事情不可能在一种客观的、纯物理意义上再生。我们所能做的仅仅是“回忆”--给它一种新的理想的存在。理想的重建，是历史知识的第一步。历史学家只能间接地与他的题材打交道，他必须查阅原始资料。但是，这些原始资料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物理事物，它们全都包含着一个新的特殊的要素。历史学家象物理学家一样生活在物质世界之中，然而在他研究的一开始他所发现的就不是一个物理对象的世界，而是一个符号宇宙--一个由各种符号组成的世界。他首先就必须学会阅读这些符号。一切历史的事实，不管它看上去多么简单，都只有藉着对各种符号的这种事先分析才能被规定和理解。除了文献和遗迹，没有任何事物或事件能成为我们历史知识的第一手的直接对象。只有通过这些符号材料作中介，我们才能把握真实的事件、人物。由于这些材料的局限性，一些历史事实的细节真实已无法搞清。我们可以假设这些史料都是真实的，由于它们与客观历史过程相比实在是太少了，因而让它们去反映绝对真实的历史过程也是不可能的。这是客观条件的限制。
    其实，认识真实的相对性更多还是由主观原因造成的。我们以前总是强调“客观、如实地反映历史”，但很难做到完全地客观、不渗入任何主观意识。有谁理解历史不是从自己已有的知识基础、生活经验出发？有谁的历史观不受他的哲学观点、社会政治观点的支配？又有谁研究方向的选择、研究课题的确定，不是受益于现实生活的启迪呢？历史认识依赖于历史学家的社会地位，依赖于他的价值体系，依赖于指引其认识过程的理论原理，以及他的个性。对此，英国历史学家卡尔讲道：“既然所有的历史判断都牵涉到人和观点，而此人此一观点跟彼人彼一观点又各有千秋，因而便不会有‘客观’的历史真实了。”④而且“事实本身要说话，只有当历史学家要他们说，它们才能说；让哪些事实登上讲坛说话，按什么次第，讲什么内容，这都是由历史学家决定的”⑤。这就是说历史学家在认识历史的时候，受主观因素影响，因此，他们的结论只能是相对的。
    另一方面，任何历史事物都是一个纷繁复杂的多因素、多侧面的组合体，再伟大的史学家也不可能认识它的全部，他们看到的只是其中一种或几种因素，一个或几个侧面，是对历史事物的一个特殊测度，其历史结论，仅仅是部分地包含着历史之真，即相对意义的真实。
    这里我们分析了历史真实的三个方面，特别指出了由于各种主客观条件限制，史料和历史认识真实具有相对性。在这三者之中，客观实在是史料以及我们认识真实的基础，离开它，史料无所凭依，历史认识也将失去根据。我们以史料为认识客观历史的依据，它的准确程度，关系着我们认识的正确性。历史认识的目的，就是据历史记录，对客观历史进行认识，为现代生活提供指导性服务。因而历史认识真实性是决定着它能否发挥作用的关键。
    历史解释与历史真实
    要想使人类过去的经历对现代人的活动有所启发，就必须对它进行解释。真正的历史，只有当历史学家穿越时间的屏障开始解释活生生的人时才得以存在，否则没有什么意义。从我们了解的情况来看，不同时代对于同一事件的解释不尽相同，同一时代对同一事物的看法也会大相径庭。如何看待这一现象，如何确定他们的真实性，是下面我们谈论的中心。
    对历史做出评价、解释，必须用现代的社会意识做出创造性的分析。不同时代的人，都会从本时代出发，得出符合时代特征的结论，只有这样，才能发挥历史科学对人类历史活动的指导作用。
    对过去的事实进行解释没有止境，我们思想达到一个新的高度，就会修正一次自己的看法，这方面最典型的例证莫过于苏格拉底形象的解释。“我们有色诺芬和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也有斯多葛派的，怀疑论派的，神秘主义派的，唯理论派和浪漫派的苏格拉底。它们都是完全不一样的，然而它们都并非不真实；它们每一个都使我们看见了一个新的方面，看到了历史上苏格拉底理智及道德面貌的独特方面。柏拉图看到了伟大的辩论家和伟大的伦理导师；蒙台涅看见了承认自己无知的反独断论的哲学家；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与浪漫派思想家则强调苏格拉底的反讽。不同人眼里有不同的苏格拉底，他们注意的侧面不同，当然结果不一样，我们不能否认他们的看法，也不能说它们都是绝对真实的”。卡西尔继续写道：“而就柏拉图本人来说，我们也可以看到同样的发展。我们有一个神秘主义的柏拉图--新柏拉图主义的柏拉图；一个基督教的柏拉图--奥古斯丁和马尔西利奥、菲奇诺的柏拉图；一个理性主义的柏拉图--门德尔松的柏拉图。而不久以前我们又得到一个康德式的柏拉图。我们可以对所有这些不同的解释付之一笑，然而，它们不仅有着消极的一面，而且有着积极的一面。它们在对柏拉图著述的理解和系统评价上全都作出了它们自己的贡献。每一派都是坚决地主张柏拉图著作中的某一个方面，而每一这样的方面都只有借助复杂的思维过程才能显示出来”⑥。每个人从各个方面对总的历史真理做出了贡献，其解释也就具有合理性、正当性。
    因此，“提供关于事实的如实的描述（即详尽并且由真实表述构成的描述），这种说法应该排除，不仅因为对事实作出充分详尽的描述确实不可能（撇开原始资料的缺乏），而且也因为编史工作（作为一门科学）不是编年纪事”⑦。它需要对历史进行解释，这样历史认识不可能不掺杂任何感情色彩地等同于事实本身，它在客观性方面不是无懈可击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在历史叙述中一定数量的真实表述的总和丝毫不会必定产生关于事件的真实的总图像。反之，在叙述中同真实的表述相伴随的，单个的虚假表述也是如此，不一定会使该叙述的真实性在整体上失效”⑧。这就是我们允许不同意见同时并存的理由。
    历史认识客体和主体的性质决定了历史认识具有极大的“不确定性”，在历史认识领域，任性地使用“真理”的概念会带来对历史本身的误解，因此，谁要将自己的认识赋予绝对的意义，那么谁就不但没有给我们提供多少真理，反而堵塞了我们对历史再认识的道路。我们不应该固执已见互相攻讦，这是不明智的，它无疑于把自己的结论看成是唯一正确的。其实，任何一个看上去似乎难以使人接受的历史结论（这当然不应该包括那些别有用心地歪曲历史的说法），都无疑提供了观察历史的一个新角度，不能武断地说它就不包含任何真理的成分。马克思主义认为没有最终的真理，而只有相对正确的认识，无数个相对认识的综合，使我们对人类社会的看法慢慢接近于客观现实，即使这样也达不到绝对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