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历史是由人们自己而不是由"理性、""规律"和"必然性"自行创造的。但由于唯物史观强调人类社会"是一个自然历史过程"，因此还在这一历史观的创始人在世之日，不少人就把这一历史观责难为"无为主义"，在他们看来，既然人类社会的发展、运动是一个自然过程，那就是一个人在其中不起作用的过程，也就是一个与人的主观努力程度无关的过程。因此，他们把唯物史观看作是"为了经济因素而牺牲其他一切因素，并根本否认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的一种学说。"这是一种严重的误解。
    在唯物史观的创始人看来，"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①"全部历史正是由那些无疑是活动家的个人的行动构成的。"②全部历史都是人自己--其中当然包括那些伟大的个人创造的。但由于马克思恩格斯的理论重心不是展示个人的这种作用本身--这种作用已经由"英雄史观"以极端夸大和扭曲的形式肯定过了--而是要为透过这种作用探索历史发展规律提供牢靠的理论基石，因此，他们着重阐述的是下面两个问题：第一，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能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人只能在既定的历史前提下创造这种前提所允许创造的历史。第二，制约着人们从事历史创造的历史前提中，其中最根本的与人们历史活动直接相关的当然是生产力的水平这一前提。人们之所以不能随心所欲地创造历史，就是因为人不能自由地选择生产力，不能自由地选择生产关系，因此也不能自由地选择建立在一定生产关系之上的社会制度，人只能在生产力既有水平所规定的限度内从事各种各样的历史活动。这就是历史发展的规律，即人们自己从事历史活动不能违背的规律和人创造历史的能动性、主动性不得不遵循的规律。因此，历史发展规律，不是外在于人的规律，而是关于社会的人自身的活动只能如何从事的规律。因此，研究那些有影响的、在历史上占有一定地位的个人，研究这些个人得以在其中活动的社会关系怎样制约着这些个人，正是对唯物史观本身的最好说明。
    洪秀全作为一位伟大的农民英雄，在很短的时间内，领导农民军沉重打击了并动摇了清王朝的统治，成功地占有了中国的半壁河山。当他试图在他的意志能够支配的占领区内进行人间"天国"的试验时，他却悲壮地失败了。原因很简单，就是他想在不是由他选定的而是由"前一代传给"他的生产力水平上，"自由地选择某一社会形式。"他不懂得"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为首的社会，"却幻想在"手推磨"的基础上建立一个"有钱同使、有衣同穿、有饭同吃，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的理想社会。结果，在制约彼时任何个人历史活动的生产力水平这堵铜墙铁壁面前碰得头破血流，给后人留下了一段永远值得回味的历史。追求"等贵贱、均贫富"的历代农民领袖，在北美洲进行"共产主义试验"的欧文，希望在俄国村社的基础上直接建立社会主义的"民粹派"，演出的都是"洪秀全式的悲剧。"这一幕幕悲剧雄辩地说明了"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不能随心所欲。"
    洪秀全这样的悲剧式的英雄说明了这一点，而像路易·波拿巴和袁世凯这样的闹剧、喜剧式的自鸣得意的小丑，也同样说明了这一点。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通过对发动政变、建立独裁、废除共和、恢复帝制的"拿破伦第三"的研究和评价，正如恩格斯所说，检验了他所发现的下面这条"规律"："一切历史上的斗争，无论是在政治、宗教、哲学的领域中进行的，还是在其任何其他意识形态领域中进行的，实际上只是各阶级社会阶级的斗争或多或少明显的表现，而这些阶级的存在以及它们之间的冲突，又为它们的经济状况的发展程度、生产的性质和方式以及由生产所决定的交换的性质和方式所制约。"③马克思运用这一规律着重"说明法国阶级斗争怎样造成了一种条件和局势，使得一个平庸而可笑的人物有可能扮演了英雄的角色。"④当时论述同一问题的维克多·雨果的著作只是对拿破伦第三作了一些人身揭露，事变本身被描绘成晴天霹雳和个人的暴力行为；普鲁东的有关著作对政变所作的说明，则又变成了对政变主人公的历史辩护。也就是说，由于他们不明白唯物史观，所以都无法正确评价路易·波拿巴。
    袁世凯并非是平庸之辈。他在由清廷重臣而共和国总统而洪宪皇帝的过程中之所以能频频得手，也是当时中国阶级关系总的状况的结果。揭示本世纪初中国历史的全部进程及其内在联系，看一下这一时期中国的阶级关系怎样造成了一种条件和局势，使得一个野心勃勃卑劣无耻的小人有可能扮演了"英雄"的角色，也同样能对人们进行唯物史观的教育。而这将比把袁世凯仅仅描绘成窃国大盗、描绘成瞒天过海的骗子，对他作一些尖刻俏皮的攻击，要深刻得多，有意义得多。
    臧否人物、褒贬进退、确定功过、提供借鉴，是以正史为代表的中国传统史学的主要任务。中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产生后，对历史人物的评价发生了革命性变化，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进步的评判标准取代了伦理评判标准。但由于受传统思维定势的制约，史学界对历史人物的研究，仍主要围绕着确定功过比例、衡量贡献大小、区分地位高低进行。确定历史人物的功过，是必要的，但仅仅这样做就降低了人物研究的应有作用和意义。历史人物研究最主要的任务和最重要的功能之一，应该是说明唯物史观，说明历史人物、尤其是那些在历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发挥过重要影响的个人的活动怎样不得不受到特定历史前提的制约，从而不能随心所欲，说明作为人的活动结果的历史为什么只能是、也一定是一个自然历史进程。这将能使人们掌握如何创造历史的规律，增强总的说来是自发的历史运动中的自觉因素的比重，探索最优化的历史途径，作出最佳的历史选择，减少历史发展过程中不可避免的那些曲折，更加稳健地走历史必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