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学、宋学和清代史学
作为一种思想潮流,史学思想的演变总是与当时的社会状况、文化走向、学术思潮紧密相连的。就清代史学思想而言,它的每一步发展,每一个转变,都与社会历史的发展转变及汉学、宋学的相互争斗分不开。因此,我们考察清代史学思想的特点,既要注意清代社会对清代史学的影响,又要研究清代史学与汉学、宋学的相互作用,以便能更准确地揭示清代史学思想发展演化的规律。 一、汉、宋之学的交互发展与史学思想的演化 在中国学术史上,把学术分汉、宋,始自清代。清人崇尚汉儒重小学训诂与名物考订的治学风格,故而用“汉学”命名自己所从事的经学研究[1](P1535-1542),其学术特点是注重训诂文字,考订名物制度,务实求真,不尚空谈。与汉学相对的是宋学,也即宋明理学,其学术要旨在于阐发儒家经典所蕴含的义理,褒贬议论,重视发挥。汉学和宋学走着的两种不同的治经路径,贯穿整个清代学术史,成为研究清代学术文化无法回避的一个问题。 作为清代思想潮流一部分的史学思想,与汉学、宋学的关系相当密切。汉学、宋学皆属经学,而在中国古代,经学与史学是密不可分的,尤其是清代,“六经皆史”的理论日益系统化,经学与史学更是纠结在一起,相互影响。同时,清代史学思想与汉学、宋学的关系相当复杂。因为有清一代,汉学、宋学时而斗争,时而合流,一直处在变动不居的状态。它对史学的影响,也就表现出时而重考据、时而又偏重义理的情形。 清初,顾炎武首揭经学大旗,提出“理学,经学也”[2](P58)的命题,展开对空谈心性的宋明理学的批判,号召学者“鄙俗学而求六经,舍春华而食秋实”,“以务本原之学”[2](P90)。顾炎武治经以汉学为起点,主张从文字音韵入手以求义理,开始了汉学与宋学的分化。但顾氏反对的是宋学空疏之风,对宋儒经注他并未极力反对,相反,他在学术研究中还采用了不少宋儒经注。继顾氏而起的阎若璩、胡渭,通过辨伪证明宋学错谬百出。阎氏撰《古文尚书疏证》,证明《古文尚书》为伪,使宋儒所推崇的《古文尚书·大禹谟》关于尧、舜、禹个人修养和治国原则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十六字心传”失去了存在的客观基础。胡氏撰《易图明辨》,指出宋儒推崇的《易图》不过是五代道士所伪造。这些,都使宋儒借以发挥义理的理论依据遭到破坏,客观上让人看到了宋学的空疏与无据。与此同时,毛奇龄、万斯同等均对宋明理学的空谈性理进行了批评,并主张治经尊汉,用回归原始经典的方式剥去宋学的虚妄。阎、胡诸人虽有尊汉抑宋的倾向,但其学术思想中仍有受宋学影响的一面,在论说自己的学术主张时,时常见到宋儒之说[3](P158)。可以说,清初诸儒批判理学,并未完全脱离宋学的影响,而是兼采汉宋,所谓“国初,汉学方萌芽,皆以宋学为根抵,不分门户,各取所长,是为汉、宋兼采之学”[4](P341)。清初诸儒在批判理学、倡导经学中,汉学与宋学开始分化,但未形成鲜明对立,汉、宋二学交互影响当时的学术风貌。 这一阶段的史学,受汉、宋二学共同影响,一方面表现为重史料考订,言必有据,理必切实。在进行史料考订时,已开始将文字、音韵、训诂等治经的方法移而治史。另一方面又重视理论阐发,夷夏之防的正统观念强烈,经世致用思想高扬。清初史学研究给人的感觉是功力扎实,思想深邃,极少主观臆断。这正是考据与义理结合的产物。顾炎武、王夫之、黄宗羲、顾祖禹等人的史学研究都有这一特点。 及至乾隆朝,汉学鼎盛,朝野无不知许郑贾马者,人们治学“皆以博考为事,无复有潜心理学者。至有称诵宋、元、明以来儒者,则相与诽笑”[5](卷一)。与汉学的兴盛相比,宋学归于沉寂。这一时期,多数学者尊汉泥古,迷信汉儒训诂之学、解经之说,他们普遍认为,汉儒去古未远,说经要比宋儒可靠,且汉儒治学,家法师承,不易走样,异于宋儒以臆说经者。在这种风潮下,人们纷纷批判宋学的空疏无当,汉学营垒稳固。他们高扬汉帜,识字审音,由字以通词,由词以通意,由文字训诂以求经书义理,认为训诂明义理自明。这一时期,虽然有些学者在坚持汉学立场的同时,也能看到宋学的优长,钱大昕、纪昀、戴震、焦循、阮元等都认为汉、宋之学各有所短,也各有所长,应有持平看法,不能囿于门户,横加排斥,但他们毕竟是站在汉学立场上看待这些问题的。在学术研究上,几乎很少见到宋学的影子。 嘉庆中后期,随着清王朝危机的加深,汉学脱离实际、琐屑拘执、崇古复古的弊端暴露出来,学术思潮又开始发生重大变化。宋学营垒中人开始对汉学发难。方东树等人均极力攻击汉学,汉宋之争又起,作为乾嘉学术主流的汉学受到空前批判,宋学再次抬头。但由于道咸时期,时局危机,各种思想开始复活,今文经学、陆王心学、诸子学均又走上历史舞台,为变法改革提供思想武器,因此更多的人认识到无谓的汉宋门户之争于世无补。他们看到,汉学考据固然有其求实的长处,但过分注重名物训诂而缺乏哲理思辨,尤其是在嘉道之际社会危机日深的情况下,其治学的触角很难触及社会深层问题,故而局限性也很明显。宋明理学固然有空疏无当的缺陷,但一概把宋明理学斥之为空虚无用,忽视其讲义理、讲学术研究的主体意识的长处,也是不对的。于是人们调和汉宋,提出以汉补宋,以宋补汉,既考证文句典章,又推究经籍大意,汉宋合流又成趋势。 这一时期的史学,面目庞杂,今文经学为史学研究提供了新的历史变易进化观,龚自珍在这方面做出了表率。注重史料考订的治史风格也依然延续,边疆史地学者的研究体现了这一特点。由于宋学的抬头,史著中重名节、重笔法义例的情况再次出现,这主要体现在南明史及当代史的研究上。要之,严密考证与经世致用相结合的治史思想被人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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