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拜读徐江伟的《血色曙光——华夏文明与汉字的起源》(陕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及其刊于《社会科学论坛》2012年第1—11期的系列同名文章(以下简称“徐文”),颇有感受。徐文提出一个很大的学术问题,即我国古代游牧民族、农耕民族的地位“孰高孰低”,贡献“孰大孰小”?该书还提出一系列大胆的学术观点。这些新观点有益于启发读者思考、繁荣学术,但其研究又由于未尽按学术规范(如未注明引文详细出处等),加之有的研究方法欠科学,因而很多结论还需进一步论证,有的结论则难以成立。 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无优劣之分 关于我国古代农耕民族、游牧民族的差别及地位问题,徐文说:“亚洲东部南方人和北方人都属蒙古人种,是两个不同的人类分支。数万年以前,沿着青藏高原北线,到达亚洲东北部的蒙古人种是阿尔泰游牧民族的祖先,他们与亚洲东南部的蒙古人种分开发展的历史已经非常久远,他们分道扬镳时可能还在人类刚刚开始说话的时候,因为他们说两种完全不同、没有任何亲缘关系的语言。”他还说:“原始分布于亚洲东南部的农耕定居民族显著特征是说单音节语言,从南亚的缅甸到长江全流 域……似可这样表述:那些史前农耕定居民族的社会发展形态及发展水平要远远落后于北方游牧民族。”笔者认为,此种猜测还需作进一步扎实的论证。 其一,此两支皆属蒙古人种,与其他人种有别,其语言相似是难以避免的。徐文为说明这一点,用大量篇幅证明汉语与阿尔泰语相似,似不可取。 其二,中国人种是否来自非洲?在中国境内多地发现200万年以前的人类化石或旧石器遗址,处于由猿到人进化的起始阶段。2015年10月,《自然》杂志发表文章,宣布在湖南省道县福岩洞古人类遗址发现47枚具有完全现代人类特征的牙齿化石,表明8—12万年前现代人类已在中国南部地区出现。这是目前已知最早的具有完全现代形态的人类。因此,无论是200万年前的古人类还是现代人类,中国境内的人类是由非洲进入亚洲的假设难以成立。 其三,考古发现表明,除南方稻作农业区之外,黄河及以北地区还存在以黍、粟等旱作粮食为主的农业文化——仰韶文化、后冈一期文化、红山文化,它们分布在沿长城及其以南的中原地区。这是徐文所未提及的,徐文将其纳入游牧区,缺乏证据。 新石器时代直到夏商周时期,长城以南基本属于定居农业区,尽管直到西周之时,沿长城地区偶尔出现半农半牧现象,但将其划归游牧区并不合理。 徐文指出,农业定居的汉民族常成为阿尔泰民族的奴隶,农耕民族在史前远比游牧民族落后。笔者认为,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没有优劣之分,他们都在中国历史上创造过辉煌的历史。 从考古等各方面证据可知,在人类文明史上,文明古国都是在农业较为发达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两河流域、古埃及以及中国的黄河流域皆是旱作农业区,古印度、中国的长江流域皆是稻作农业区。这些文明古国建于5500—5000年前,比匈奴政权约早2000多年。在长江流域,目前已经发现20余座6000—4500年前的古城,例如石家河古城,城内外遗址达8平方千米,制陶、竹、木、漆器、建材、建筑等众多手工业门类远较北部地区发达,冶金也大体与北方并驾齐驱,石家河文化的玉器则处于领先地位。中国远古文化中心由南而北推进,长江流域的居民也不像徐文所论,住宅是干栏式房子,他们已能建造多间连房,其建筑技术也领先于周边地区。 汉字来源于阿尔泰语? 关于华夏文明起源,徐文认为,“文明起源以什么为标志?就是文字。可以这样理解文明:‘文’就是文字,‘明’就是出现,文字的出现标志着文明开始形成。”徐文关于“文明”的观点很新颖,但认为文字是人类与动物的区别,值得商榷。 关于汉字起源,徐文认为:“汉字原本是匈奴制造出来,原本表达多音节的古代阿尔泰语,但最后变成了单音节读音……”汉字若来源于阿尔泰语的游牧民族,为什么游牧民族无文字流传,也无创造文字记载?徐文列举一系列阿尔泰语与汉语近似的例子,能否说明汉字来源于阿尔泰语?笔者认为,相邻民族语言相近是很常见的,有的词汇,如“爸爸”、“妈妈”之类几乎在全世界的语言中都相同。因此,以语言近似作为论据,似无说服力。考察一种文字的来源,要从文字初始状态进行研究。 徐文说:“至今已发现甲骨文4000多个,能解读出来的不到一半。其实公认已经解读出来的甲骨文只有约1000字,可谓知之甚少。即使是金文,大多也无法释读。”笔者认为,甲骨文、金文的常用字大体都能识读出来,甲骨文已经被解读出约2000字,有了这2000个常用字,一般的甲骨文标本大体都能读懂。不能辨认的多属人名、族名、地名。事实上,甲骨文学者一般都能读懂这些成版的文字。而这些常用字读音、意义与上古汉字皆同,多为单音节,可能与先秦古文一样存在10%—20%的双声联绵词,但不可能是阿尔泰多音节语言。至于有些人名、地名,则有可能是多音节字,但这种多音节字也是由多个单字组成的合体字,它们共同表达多音节,也可分开写。因此,一个字符表达一个音节,是完全正确的。由此可知,甲骨文是单音节语言,不是阿尔泰语。 徐文指出:“春秋战国时期所有中原诸侯国都是南下的游牧民族建立的,这些奴隶主原本都说多音节语言。所有诸侯国的统治者都经历过漫长的汉化过程……其语言也不可阻挡地从多音节变成单音节。”这种论述无视历史事实。春秋五霸、战国七雄乃历史常识,北方的晋、燕,皆姬姓,是西周宗室所封之国。齐乃姜尚封国,炎帝后裔。三家分晋后的韩、赵、魏版图所及几占中原及华北绝大部分地区,中原地区怎么会全部由阿尔泰人统治?这种轻率的论述及结论,实难令人信服。 三皇五帝都讲阿尔泰语? 徐文为证明“五帝”皆阿尔泰人,大多使用所谓以音求史的方法。例如,关于黄帝,他说:“笔者推测,‘奴’汉代曾有过‘又’这样一个读音……如果读作‘匈又’就豁然开朗了,其实就是‘轩辕’的异写!历史的真相就这样被掩盖了数千年!‘轩辕’就是匈奴。”他还说:“先秦古籍中匈奴被记作‘猃狁’(xiǎn yǔn),与‘轩辕’读音相近,其实是同一个族名的异写。由此可知黄帝与匈奴其实是同类。”按《山海经》,轩辕之名五见,皆国名、丘名、山名,与黄帝不同,黄帝因居轩辕之丘,因而也号轩辕。因此,徐文须弄清其所指的是哪一个轩辕。关于颛顼,他说:“‘颛顼’应读作‘页页’(xuxu),就是‘蠕蠕’,一个著名的游牧民族族名。”关于蚩尤,他说:“‘蚩’与‘赤’同,‘赤’本是黄色的意思,蒙古语黄色读作‘失迟’,汉字‘赤’的读音就是从蒙古语单音节化而来,‘尤’是怪物的意思。”关于神农,他说:“笔者以为china(cina)来自蒙古语‘狼’的读音‘赤那’……‘神农’乃是一个音译与意译的结合体。” 徐文关于五帝的解释皆是音译与意译的结合体。笔者以为,既然音同,义也同,不就是同一种语言吗?那么汉语与阿尔泰语属于同一种语言吗?徐文为证明蚩尤是说印欧语的白种人,竟将“赤”解释为黄色。这将中国传统古籍抛置一边,全凭音似而加对应,是不科学的。 徐文对帝尧的解释更为新奇。他说:“不过笔者只对帝尧的民族背景感兴趣。笔者以为,他的名字已经把久远的历史信息显露出来。尧(堯),会意字,甲骨文为两土一人,《说文》为两土两人,篆文为三土一人。总之,人在土下……由此看来‘尧’应是穴居之人,而古代女直正是穴居族……”此等只凭字形结构而作的推论实不足凭信。 总之,农耕民族比游牧民族更早进入文明社会,文明起源与文字起源不能画等号,汉字也并非源于阿尔泰语,传说中的三皇五帝只能是华夏民族的始祖。 (作者单位:重庆师范大学历史与社会学院)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