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笔者在翻阅40年代《武汉日报》时发现几则与陈寅恪有关的史料,未见其他论著或学者谈及,特予整理,以有助于拓展陈寅恪研究。 1946年11月5日,《武汉日报·今日谈》刊出了一篇署名万柳的短文《寅恪病目》: 义宁诗伯陈散原老人,以贵公子帮助他的封翁右铭(宝箴)方伯,在湖南推行新政;清室终于乱亡,他的壮志没有实现,退归林下,以诗人终其余年,这不是他的本志。散原翁傲骨嶙峋,风格高绝,南北贵官,用诗篇向他请益讨教而人格并不高明的(像汪季新、梁众异、黄秋岳诸逆),都受到陈翁的呵斥,不稍假借。他的几个公子,在学艺上很有成就。长君衡恪的绘画篆刻,笔法高拙,可惜死得太早一点,没有大成。八公子登恪,精通法文,文笔清丽,教授武大很久。方恪能够做诗,有些贵公子气概,可惜晚节不终,做了汉奸。在学术界成就顶大,声名最著的,还是六公子寅恪先生。 寅恪先生通晓多国的语文,对史学有深厚的研究,在清华大学担任过多年的教授,因为态度矜慎,不轻易下笔,除了发表了一些短的论文,成书不过几种。他对著述的态度,十二分地谨严,学术机关托他审核某人的著作,他是绝对的严正,不偏不倚,给以应得的褒贬,而不肯稍渗入感情的成分。所以,凡是经过陈氏审定校阅的著作,在学术界上都获有崇高的地位。寅恪先生的身体本来不好,抗战期间,到处转徙,营养不良,情形尤其劣变。人家正在穿夹衣,他却戴起绒帽,披上围巾,穿着马褂,充分表现教授的早衰。目力耗损太甚,前年几乎失明,在成都存仁医院割治以后,仰着睡在床上,贴着“请勿撞床握手谈话”的条子,几乎像一个垂死的人。稍好以后,躺在住宅的走廊上面,赤脚斜卧,听着别人念张恨水的小说,实在是一幅凄凉惨绝的图画。前年秋天,接受牛津大学的聘约,到那里充任正教授,因为年老血衰,生机不容易恢复,到现在还没有还原。 万柳,本名王楷元(1911—1980),湖北黄陂人,毕业于武汉大学外文系,1943—1945年底任成都《新民报》社资料社主任兼副刊编辑。在川期间,王楷元结识了叶圣陶、朱自清、吴宓等作家、学者。因资料所限,无从知晓陈寅恪与王楷元是否有直接接触,但据陈铭德回忆,陈寅恪为《新民报》撰过稿,且其1945年7月所赋诗《乙酉新历七夕》副标题为“成都新民晚报(注:实为《新民报》晚刊)近闻”,而王楷元当时正任该报副刊《出师表》的编辑。通读一过,可从《寅恪病目》中了解到一些有价值的信息,如时人对陈方恪的评价,及陈寅恪住院时的景况,等等。其实,此前王楷元就写过一篇《散原文》,表达了对陈三立的推崇: 散原陈翁,下世忽将十稔,旅榇羁平,卜葬杭州。六公子寅恪,卧教清华,目几全盲;八公子登恪,都讲武昌;冢妇衡恪夫人,困居宛平,近状至窘。陈氏累世尊贵,而家风寒素至此,真令人敬爱无已。 陈翁为海内诗伯,世所熟谙,而其文华贵高妙,低回往复,有得于史公及欧曾者为多,则世或不甚深知。顷读其《冬喧草堂遗诗序》,深爱之不能释,择录一小段于此,“余壮而通籍,不敢跻朝列,从侍先君子官于鄂凡三四年。其时颇绝屏交游,独偶谒见,仁和陈止庵先生于酒坐。先生于鄂为老吏,出宰剧县,循良之绩冠一时。又多艺能,娴吟咏,工画与书,文学儒雅,照映前后。接其貌,蔼然以温,中所蕴蓄若不可际涯。……后十余年,先生已弃官归隐明圣湖上,……有湖山之胜,时莳杖履徜徉,所得诗亦稍多……类高逸夷澹,称其为人。独念先生晚岁虽一往沉冥,寄其孤尚,然所遭为何世,倘犹有零忧奇愤无所告语者,凝薄于山岨水涯,草树云岚,苍翠杳蔼之间,余更当往游焉。冀邂逅先生吟魂上下,互唏嘘诉所历,且以追忆承平于初接独坐时也。” 先生文不多作,而故自凄清可诵,尤顿挫跌宕有奇气,先生之哀止庵,犹自伤其遇也;不克表暴于政治,而退老以诗鸣,岂散原翁之志哉? 显然,王楷元为陈三立未能在政治上有所作为而叹息。此文后来收录于王之文集《思想的散步》(1949年,长江出版社发行)。 抗战结束后,王楷元返回武汉,担任了湖北省立实验民众教育馆馆长,并兼《武汉日报·文史周刊》编辑。1946年底,他在《武汉日报·今日谈》开设专栏“作家侧写”,刊布了近二十篇臧否现代文人、学者的小品文。11月4日,刊登了《雨僧飞腿》。次日,又揭载了《寅恪病目》,时为武大外文系主任的吴宓读后,立刻剪下寄给陈寅恪。11月9日,吴宓致信王楷元,以示谢忱。数日后,王楷元来访,并代报社约吴宓主编文学类副刊,吴当即允准。12月9日,吴宓主编的《武汉日报·文学副刊》正式亮相。但因吴宓与报社屡起冲突,刊物持续了一年就停了。几个月后,《武汉日报·文学》创刊,主编换成了胡肈书,但它延续了吴宓的编辑风格。 这两个副刊先后刊载了陈寅恪的三首诗歌,分别是1946年12月9日《武汉日报·文学副刊》上的《乙酉七月七日听说〈水浒新传〉后,客有述近闻者,感赋》《华西坝》(乙酉夏日成都作),和1948年11月4日《武汉日报·文学》上的《丁亥除夕》。经对校,《乙酉七月七日听说〈水浒新传〉后,客有述近闻者,感赋》与三联书店2009年版《陈寅恪集·诗集》(以下简称《诗集》)所录诗一致,而《华西坝》与《丁亥除夕》则有多处异文,故列出以见陈诗之版本变迁。 《华西坝》(乙酉夏日成都作),《诗集》题为《咏成都华西坝》,全诗:“浅草平(《诗集》作‘方’)场广陌通,小渠高柳思无穷。雷奔(《诗集》作‘车’)乍过浮香雾,电笑微闻送晚风。酒困(《诗集》作‘醉’)不妨胡舞乱,花娇(《诗集》作‘羞’)弥觉(《诗集》作‘翻讶’)汉妆浓(《诗集》作‘红’)。谁知万国同欢地,却在山河破碎中。 《丁亥除夕》(《诗集》作《丁亥除夕作》):“杀人盈野复盈城,谁挽天河洗甲兵。至德收京回纥马,宣和渡(《诗集》作‘浮’)海女真盟。兴亡每(《诗集》作‘总’)入连宵梦,衰废难酬(《诗集》作‘胜’)饯岁觥。五十八年流涕尽,可能留命待(《诗集》作‘见’)升平。 陈寅恪总将隐情寄于自作诗中,因此极少在公开出版物刊出。而以上三首诗歌当由好友吴宓提供,之前吴就将其《宏度自沈阳来偕游北海》一诗刊于1932年2月1日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迄今,尚无研究者谈及陈诗与《武汉日报》之间的联系,以上考辨可补此空白。 此外,《武汉日报·文学副刊》还在第一期、第二期刊出了唐长孺评价陈寅恪著作一文:《读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后记》。唐文开篇即言:“寅恪先生综贯群籍,运以精深之思,由博返约,勒成一书,长孺研诵之余,妄有条记,冀以盍各之义,附笺疏之末,示以一隅,或资三反,幸先生进而教之也。”吴宓紧接着加了一则按语:“《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一册,陈寅恪著。民国三十三年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专刊,商务印书馆印售。既已成书印行而曰稿者,谦辞也。”由于手民的失误,刊出的文章有些错误,吴宓遂在12月16日副刊第二期“编者小言”作了说明:“第一期中,错字甚多,尤以唐长孺先生《读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后记》一篇,其中第六栏第五行至第五十行之一大段,应排在第四栏第十行与第十一行之间。乃误置此处,实不可恕。编者谨对唐先生深致歉意,并告读者。”唐长孺也因此文与陈寅恪建立了某种联系。查阅《陈寅恪集·书信集》可知,1955年8、9月间,唐长孺曾致函陈寅恪,并寄赠了著作《魏晋南北朝史料论丛》。9月19日,陈寅恪复函,其中谈到数年前陈寅恪曾托唐氏之妹季雍、金克木夫妇向唐长孺表达过“钦服之意”。金克木《陈寅恪遗札后记》谈及了此次会面: 婚后过了几天,我便和季雍同去清华,首先拜访陈寅恪先生并见到陈夫人唐晓莹(筼)女士。两人都一点也没有老态。我将唐长孺交我转呈的论文《白衣天子试释》奉上,说了武汉大学的一些人的近况。其中自然有陈先生的弟弟陈登恪教授(他用陈春随笔名作小说《留西外史》嘲讽留欧学生)和他的好友吴雨僧(宓)及刘弘度(永济)等教授。 唐长孺一生未见过陈寅恪,却对其钦敬不已,在为1988年纪念陈寅恪国际学术讨论会所作诗中甚至有“他年若撰渊源录,教外何妨有别传”之句,而其学术风格也确实深受陈氏影响,从而造就了一段学林佳话。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