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观点认为,滑铁卢战役后建立的维也纳体系是欧洲王权的集体复辟,是历史的倒退;但是也有观点说,维也纳体系至少维持了欧洲一百年的和平,那么您怎么评价维也纳体系? 朗茨:对维也纳体系的负面评价主要是基于民族主义历史观,因为维也纳体系压制和推迟了民族国家的产生。但是,我更愿意从整个欧洲历史的视角去看待这次和会。维也纳和会有很多创新之处,它在宗教改革引发的大分裂后第一次建立起了欧洲协调机制。各国在维也纳体系下解决了很多跨国问题,比如莱茵河航行问题,并在十九世纪三四十年代彻底废除了奴隶贸易。它的协调机制甚至是十九世纪世界博览会得以举行的重要条件。维也纳体系将国际关系从单边主义时代带入了多国合作的多边主义时代。最重要的是,维也纳体系成功地将战败的法国纳入国际体系中,通过精巧的权力平衡机制,确保了欧洲的百年和平。这一点维也纳体系比凡尔赛-华盛顿体系和雅尔塔体系都要高明很多。 有历史学家认为,由于不断的对外战争,法兰西第一帝国是法国衰落的开始,请问您同意这种观点吗? 朗茨:我既同意又不同意。同意的原因在于,滑铁卢战役之后,法国再也没有机会挑战英国了,这场战役开启了英国一个世纪的霸权。从此之后,法国虽然还是欧洲强国之一,但对外行动至少要得到英国的默许。我们可以说,滑铁卢战役为1689年至1815年的百年英法争霸战争画上了句号。英国成了名副其实的世界霸主,而法国则沦为欧洲强国之一。但同时必须指出的是,法国的衰落不是法兰西第一帝国一个时代的结果,更不是拿破仑一个人的责任。比如从长时段来看,人口因素非常重要,在当时的欧洲,更多的人口意味着更繁荣的经济、更充足的兵源。法国国力最强的时期是十七世纪的路易十四时代到十九世纪初的拿破仑时代,这一百多年法国人口一直是欧洲之冠。然而此后,法国人口的增长速度逐渐放缓,逐渐落后于俄国和统一后的德国,法国的国力优势也因此逐渐丧失了。 马克思主义史学家认为,法兰西第一帝国真正确保了封建制度在欧洲的终结,巩固了资产阶级革命的成果;而托克维尔则认为,第一帝国实际上建立起了专制下的平等。那么您怎么看法兰西第一帝国呢? 朗茨:这是个好问题。首先,我认为马克思主义史学关于第一帝国的论断是公正的,正如法国大革命史家阿尔伯特·索布尔(Albert Suboul)在其名著《拿破仑的法兰西》一书中指出的,拿破仑继承了法国大革命的进步成果:法国大革命打碎了旧制度,但是将革命成果转化成制度的是拿破仑。1804年颁布的《民法典》真正彻底地结束了法国的封建体制,在受到法国影响的欧洲国家中,封建体制也遭到了巨大的冲击。虽然拿破仑对外政策的最终结果对法国造成了灾难,但是其内政上的创举(包括民法典、警察制度、高中毕业会考、荣誉勋章等)建立起了一个强有力的国家机器,一直影响到当代法国的方方面面。最关键的是,他实现了大革命之后整个法兰西民族的和解:天主教徒和无神论者、流亡贵族和弑君者、旺代叛乱分子和革命志愿军战士都可以在帝国内和平共存。总之,除了激进的雅各宾分子和顽固的王党分子外,第一帝国包容了其余所有不同派别和立场的公民。拿破仑不喜欢自由,这是他的局限,但是把第一帝国描述为专制帝国则更多地是带有特定政治立场的解读,忽视了当时的历史环境和第一帝国在内政上的成就。 我们看到,近十年来,法国两位前总理德维尔潘和若斯潘都曾经撰写过有关拿破仑的专著,他们的观点截然不同。前者认为,“拿破仑在荣耀和失败的时候都同样伟大”;而后者在《拿破仑之恶》(Le Mal de Napoléon)中则提出,“拿破仑的帝国是灾难性的。”拿破仑帝国已经是两百年前的事,为什么这些法国当代政治家仍然着迷于这个主题?他们对这段历史的重新解读是希望传达某种政治理念吗? 朗茨:首先,在政治活动之余著书立说是法国政治家的一个传统。这个传统是很深厚的,政治家们写作的主题往往是历史,而很多政治家都对拿破仑时代有着浓厚的兴趣。但是,这些作品的性质却大相径庭。客观评价,有些政治家的作品不亚于专业历史学家的著作,比如德维尔潘的《百日王朝》(Les Cent-jours)和《崩塌或孤独的帝国》(La Chute ou L'Empire de Solitude),而有些政治家偏爱政治解读,忽略了史实,比如若斯潘的《拿破仑之恶》就是一例。对历史的政治性解读往往是有危险的,因为政治人物的影响力很大,因此,以历史外衣包装的政治观点甚至会遮蔽真正的史学研究。 除了政治家写作历史书的传统外,拿破仑时代对于法国历史,甚至是现在法国社会的意义也是它受到关注的原因。虽然滑铁卢战役已经过去两百年,但是拿破仑时代创建的制度却在很大程度上延续至今,和现代的法国社会一同发展,例如,法律体系、议会制度、教育体系等等。可以说,现代法国人生活的方方面面都与拿破仑时代甚至与拿破仑本人产生直接的联系,所以,有关拿破仑时代的历史一直都有非常现实的意义,拿破仑帝国的历史仍然是生机勃勃的历史。 ■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