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写有血有肉的历史 《中国社会科学报》:20世纪80年代中期,作为学科的社会史开始复兴,正是在这一热潮的带动下,中国史学有力地回应了当时流行的“史学危机论”,焕发出勃勃生机。在您看来,是什么因素促成了社会史的复兴?您是如何顺理成章地由宗族史研究转向社会史研究的? 冯尔康:独立思考是每个人都应有的素养,所以人的成长过程中有“逆反期”。如果有人代你思考了,学术研究哪里谈得上有多少个性?新时期以来,中国学术界普遍出现了鼓励独立思考的风气,不少学者不满意一段时期以来史学研究的僵化、著作的教条化、公式化现象,希望改变这种状况,于是出现了有血有肉丰富多彩的史学著述。我原本就留意宗族史、农民史、妇女史,在《清史史料学初稿》完成后,全力投入社会史研讨,并为在史学界复兴社会史研究进行持之以恒的努力。 《中国社会科学报》:作为社会史研究的积极倡导者之一,您曾在《历史研究》1987年第1期发表的《开展社会史研究》一文中,提出“随着社会史研究的开展,历史学将进入一个新阶段,将出现繁荣局面”的预言,今天读来仍令人振奋。请给我们介绍一下这方面的情况。 冯尔康:从事社会史研究之初,当然要首先思索“什么是社会史”和“如何着力推动这种研究”,我的《开展社会史研究》一文正是试图回答这类问题。20世纪30年代的“社会史大论战”,主要讨论社会生产方式、社会形态的历史。我认为在新的时代背景下,社会史研究应该重点关注社会结构史、社会生活史。在《开展社会史研究》中,我提出了“社会史是历史学专史”的定义和社会史研究的方法论。我知道这个定义不可能完全准确,提出来不过是为同好讨论,寻觅社会史研究的着手点。我主持编写的《中国社会史研究概述》亦于1988年问世,成为许多社会史研究者案头书。写作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是和同仁组织社会史首届研讨会,以后的几届研讨会,我都参与筹备,并出席筹备会议,致力于成立中国社会史学会。 《中国社会科学报》:确定了研究对象、概念和方法论,下一步就是开展具体的社会史研究了吧?您是如何处理“社会生活史”与“社会结构史”两种研究之间的关系的? 冯尔康:20世纪80年代,我的研究重点是中国社会生活史。我于1985年在南开大学开设全校性的“中国社会史”选修课,重点是放在生活史方面。先写散篇的读书笔记,内容在农民、妇女、婚姻等领域,因为这方面的资料早先有些积累,更是体现我研治社会史的初衷——写大众的有血有肉的历史书。在这方面,我先后完成《古人社会生活琐谈》《清人社会生活》(与常建华合著)、《清人生活漫步》。 八九十年代之际,我的精力主要集中于研讨中国社会结构史。社会结构是社会学的理论,被学界认为是了解中国传统社会发展的奥秘和特点之所在。为此我学习、体会,写出《社会结构理论与中国社会结构史研究》,运用到自己主编的《中国社会结构的演变》一书中,为该书写出绪论,用约20万字的篇幅,勾勒先秦至近代开端的中国社会结构及其变化,指出中国社会结构的特点是:等级制度是社会生活的准则;宗法精神贯穿于古代社会结构中;社会结构的微弱变化与静态型农业社会的缓慢发展。 90年代末,我将注意力转向社会史教材——《中国社会史概论》的写作。这项工作开始于1998年,前后历时6年。这部书包含三大部分:一是社会史理论。我没有从惯常的学理角度去思考演绎,却从社会史学界研究实践中探求社会史是什么样的学问,因为这样比侧重学理的讨论要着于边际。二是社会史史料,将个人搜集史料的经验提供出来。三是讲述中国社会结构与社会生活史。由于教材篇幅的限制,我对全书三个部分字数的分配不尽合理,第三部分不能展开叙述,实乃憾事。书稿交出后,我写作了《乾嘉之际社会下层面貌——以嘉庆朝刑科题本为例》,希望能从一个侧面弥补它的缺陷。 《中国社会科学报》:新世纪以来,您出版了两部关于社会史的论文集(《顾真斋文丛》《中国社会史研究》),这是否可以视为您以往研究成就的一次总结? 冯尔康:这两本书是多年来我关于社会史研究的论文汇编。《顾真斋文丛》选取的是关于清代社会史的文论,涉猎较多的是社会经济史和群体史。社会经济史的论文颇有几篇,且多系80年代中前期述作,比如《清代地主层级结构及经营方式》《清代自耕农与地主对土地的占有》《清代押租制与租佃关系的局部变化》《清代的货币地租与农民的身份地位初探》《试论清中叶皖南富裕棚民的经营方式》《游民与社会结构的演变》等论文。其余部分或涉及女性及家庭史,或涉及官绅、商人、商品经济。这个集子的不少篇章写得较早,是利用研究生、助教时期搜集的史料写成的,例如《17世纪中叶至18世纪中叶江南商品经济中的几个问题》《清代的婚姻制度与妇女的社会地位述论》。自我感觉有些文章就资料上说是扎实的,得益于年轻时搜集材料范围广,虽然当时写不成文章,后来派上了用场。我由此深刻体会到,做学问是实实在在的事,急不得,不能浮躁。 《中国社会史研究》选入的是明代以前的社会史和社会史理论的文章,包含了社会文化史的几篇文论。集子中有一篇《说故事的历史学和历史知识大众文化化》,论述历史学与社会史研究、史学与读者的关系,是我半个世纪治史的经验之谈。历史书不是小说,怎么归结为讲故事?我的意思是历史学的主要功能是陈述历史事实,给读者自我体认的资料,而不是由历史学家去灌输什么哲理。社会史研究更能提供历史细部史实,最容易讲故事。当然了,史书应该讲道理,只是需要寓论于史,是论从史出,是史论结合,而不是以论代史。用史料说话,也即史实说话,是对自身写作方法的一种规范。用史料说话,读者利用我提供的史料,自行判断历史真相、是非,就达到我的写作目的了。 史学要有为社会服务的自觉意识 《中国社会科学报》:从古至今,都存在着一个历史学如何处理与现实的关系、如何为现实服务的问题。您认为在新的社会条件下,历史学应该怎样从理论和实践层面解决好这一问题? 冯尔康:史家都讲究求真、求用,历来如此,要不司马光怎么把他的史书取名《资治通鉴》呢!当然,古代史学是帝王之学,是给帝王总结治理天下黎民百姓的经验教训,无疑,史学具有很强的政治功能。我理解现代史学功能,就是为社会服务为主,理由很简单:传统社会发展变化迟缓,政治经验适合利用,现代社会变化迅速,经验尚未总结出来,即使成功地总结了,社会现实已经变了,经验随着不适用了。不仅如此,上古史官地位高,人们敬畏历史的意识较为强烈,统治者也要对史官畏惧三分,后来史家地位越来越低,越来越不敢如实记录历史真相,史学的政治功能无形中弱化了。 为社会服务,为大众读者服务,提供丰富多彩的妙趣横生的有益的历史知识,启示人们自觉地从历史事实中汲取智慧,提升文化素养和道德水准,接受他人失败教训,避免误入人生岔路,让生活情趣高尚、生活美满,让人生之路走得好一些、更好一些。求真既是治史准则,又是史学生命之所在。如果虚无历史、篡改历史,史学哪里还有活力,哪有读者买账?唯有求真,在此基础上才可能实现真正的求用。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