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老手迹

    1990年12月，著名人类学家、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应邀出席在日本东京召开的“东亚社会研究国际研讨会”。时值费老八十华诞，与会学界同人热情贺寿。费老抚今追昔，感慨万千，即席发表主题演讲，题目为“人的研究在中国：个人的经历”，首次提出“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之“四句箴言”，顺风而呼，闻之者众，微言大义，字字珠玑，引起强烈反响。转眼廿载光阴忽焉已过，世界形势白云苍狗。而“四句箴言”之价值日益彰显，越来越被各界所接受、认同和重视，可视为中国当代学者于社会思想文化领域对全人类的重要贡献。
    一
    细品“四句箴言”之内涵，断非简单排列，而具有逻辑上的相依与递进关系。现分述于下：
    “各美其美”，不仅是开篇，无疑也是其前提与基础，体现着中国公民的“文化自觉”。当今时代，无论是个人还是群体，只有实现了文化自觉，才有可能自立于世，并与群体其他成员和谐共处。文化自觉应包括两个维度，即纵向之时间与横向之空间。在时间上，要做到保持传统与不断创新相结合，于动态中回溯过去，立足现在，把握未来；而空间上，则应冷静观察，认真考量，将自身文化体系予以准确定位，主要是对其意义、价值进行客观正确的评估，使其置身于全人类的文化体系之合理一隅。费老认为，文化自觉是指生活在一定社会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来历、形成过程、所具的特色和它发展的趋向，而不是“文化回归”和“复归”。因为时间空间均已发生变化，回归以往是不可能的。
    “美人之美”，是在对自身文化体系予以价值肯定的前提下，也以观察者的身份和欣赏者的心态，分享其他与我们生活在同一时空内的他人、他族与他国的文明成果和文化遗产。我们强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坚信自身文化体系的价值，坚守具有永恒生命的文化理念，坚持被实践证明了的行之有效的各种作法和制度；同时也赞同并接受带有普世价值的自由、理性、法制、人权和个人尊严等理念。但决不能搞“全盘西化”或“全盘他化”，否则便不是文化自觉，而是文化自灭。
    “美美与共”，就是提倡在审美的、人文的层次上，在人们的社会活动中，以及人们思想观念上，习惯于多元文化并存，和谐相处，这无疑是一场思想方法的深刻变革。由于历史惯性的作用，它可能与当前世界上很多人习惯的思维模式和行为方式相抵触。而从人类学社会学的角度看，世界上所有文明都蕴含着人类的智慧，每一种文明都值得我们关注、研究，从中汲取营养。作为人类学社会学工作者，我们应该以严肃、认真的态度，不带任何偏见地深入研究本民族的历史文化，同时也应该下工夫研究其他国家、民族的历史文化，以拓展我们的视野，增强我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在共享全人类文明成果的同时，建设一个“和而不同”的美好社会，为促进并逐步实现“天下大同”的高远目标不断献出自己的微薄之力。
    “天下大同”，即全方位实现世界一体化，既是人类的美好理想与愿望，也是人类发展的必然归宿。然而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绝不可能在短期内实现。各文化体系之间的相互影响，融汇，只能靠润物细无声的方式逐步完成。任何迷信武力、妄自尊大、热衷于搞“传教”与价值输出，一味推销自身“文明”的作法，在效果上往往欲速不达，甚至适得其反。
    二
    回顾历史不难发现，任何一种理念的产生，都绝非偶然，而是对其他相关理念的借鉴和吸纳，同时也是社会需求、实践总结和冥思升华的综合结果。此箴言的思想渊源，来自孔子提出的“君子和而不同（《论语•子路》）”之古训。然而知易行难，要达到这样的境界，绝非易事。人都是以个体形式存在的，就每个人的独自经验而言，人与人之间不时会有互相排斥的情况出现；而群体之间更难免分歧与成见。所以人类社会需要不断有哲人出现，提出超越时空之理念，帮助人们跳出生存局限，获得精神关怀；于实践总结方面，就作为人类群体的民族和国家而论，当今世界上许多发展中国家，历史上大多遭受过西方殖民主义的欺凌。这些国家的民众，由于受一种被扭曲的心理之影响，很容易产生两种截然相反的倾向：一种是妄自菲薄，盲目崇拜西方；一种是闭关排外，甚至极端仇视西方。中华文明经历了几千年发展演变，积聚了无数先人的聪明智慧和宝贵经验。但在“三千年未有之变局（李鸿章语）”面前，不得不仓促应对，狼奔豕突，尽管经过几代人前仆后继，终于摆脱危机并重新崛起，但造成了文化领域之破多立少，日渐支离，鲜有从容，是非难断。
    箴言发表之时，正值我国改革开放初期。就当是情势而论，无疑需要下大力气对自身文化体系之内涵、外延进行审视、研究和总结。同时更需要在形形色色的异质文化纷至沓来的冲击面前，以一种理智、稳健而不是轻率、情绪化的心态对其欣赏、评判、选择和取舍。要知道，不论哪种文明，都不是完美无缺的，都有精华和糟粕，所以对涌进来的异文化我们既要理解，又要有所选择。只有在深入探讨和研究不同文明如何相处的基础上，只有充分了解和借鉴世界上各种文明，才能做到博采众长、开阔胸怀、拓宽思路、启迪灵感。费老一直在思考着破解上述困局之途径，苦心孤诣，冥思升华，于是才有“四句箴言“之横空出世、应运而生。
    三
    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只有集济世情怀、理论高度、学术修养、专业功力、时代感悟，全球视野等诸多优势于一身者，方有可能提出如此突破时代局限、超越国家民族、具有永恒价值之理念。中国历代知识分子即士大夫阶层，向有“胸怀天下、为国分忧”之悠久传统，先师孔子垂范后世、立德立言、历尽艰辛、不改其志之圣贤业绩，无疑是费孝通先生之精神偶像与仿效楷模；而宋儒张载之“横渠四句”，即“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以其博大胸襟、高远境界，一直激励着后学晚辈前仆后继，不甘沉沦。如果说“四句箴言”提出时，费老主要是基于对中国前途命运之思考，至1992年“孔林片思”，则已升华为对全人类命运之关怀。是年春，费老瞻仰孔林、孔庙和孔府。于孔林流连许久。回京后，费老在“北京大学社会学10周年纪念会”上发表讲话，谈到他于孔林的思考，其云：“海湾战争之后人们已经注意到战争造成了环境污染，认识到了人与地球的关系。这是生态问题。地球上是否还能够养活这么多人，现在已经成了大家不能不关心的问题了。这是人与地球的生态关系，但最终还是要牵连到人与人的关系上来，反映在人与人之间怎样相处，国与国之间怎样相处的问题。这才是第一位的问题。这个问题现在还没有很好地提出来研究，看来人类在这个问题上还没有足够的觉醒。”此时，费老已从对文化的思考升华为对整个人类社会发展的思考，从更高深之层次、更广阔之视野，审视中国乃至全球的发展，考虑环境公平、秩序公正与社会正义等问题，可作为其“四句箴言”之拓展与深化的注脚。
    综上所述，“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之理念，与先贤遗训交相辉映、同放异彩，现已成为具有划时代价值、为全人类所共享的精神财富。费老亦因此而彪炳汗青，足以不朽。
    此文乃应约而作，发表于2011年5月23日《北京日报》，题为《重温费孝通先生的“美美与共”思想》。因受版面限制，有所删节。
    

责任编辑：李秀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