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文化的现代转换要脚踏实地来做,转换的基础是要适合今天的社会 文汇报:现代新儒家作为现代中国的一个重要学术流派,主张接续儒家“道统”、复兴儒学。对此学术主张,您是否认同? 葛剑雄:有学者主张把儒学宗教化,要建立儒教,甚至提出使其变成国教,“儒化社会”。这种方法理论上我是不赞成的,因为儒家文化并没有他们描述得那么美好,而且几千年来对于中国社会真正广泛发挥作用的并非儒家文化,而是最简单的“因果报应”。 传统文化中,很多理念很好,但是却始终停留在理论的层面,没能转换成为社会实践,没能形成相应的制度、法律,或者规则。今天,如果还是脱离实际,作为纯学术研究,缺乏相应的制度安排和法律保障,那么我们还是没有解决这个问题。比如说,儒家讲君子要“慎独”,完全靠君子每日“三省吾身”。可惜放眼整个社会,并非人人君子,靠“慎独”解决社会问题着实不够现实。再如“存天理,灭人欲”,可是“人欲”是怎样的范畴?君子或许可以界定,但是绝大多数人可能根本无法区分。结果可能就是导致很多人言行脱节,造就了一批伪君子。 文汇报:现在,不少学者主张对传统文化要转换、要创新。您认为,传统文化的现代转换可以实现吗? 葛剑雄:我认为还是有可能的。当前最迫切的问题,不是坐而论道,关键是大家要脚踏实地来做。 我此前也多次提到过“孝”的观念。汉朝汉武帝全称“孝武皇帝”、汉文帝全称“孝文皇帝”,汉朝强调以“孝”治天下,那为什么这个“孝”古代这么重视呢?我们现在有时候把“孝”简单地解释为“尊老爱幼”,这是非常肤浅的、不符合实际的。实际上,在农业社会,孝的本质是家庭、家族的绵延。因为,农业社会主要依靠人来耕田、种田,来生产粮食。同样的,如果一个人丧失劳动能力,或者不具备劳动能力的时候,他只能依靠其亲人生产来养活他。老的靠子孙,小的靠父母,是供养或者反哺的这样一种关系。这样一种家庭血缘的关系,建立在农业生产的基础上。农业生产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多少劳动力,因为中国古代大多数时间土地供应是充足的。劳动力哪里来呢?就要靠生育,就要靠家庭的繁衍。中国是“家”、“国”连在一起的,家族能够发达绵延,那么国家才能兴盛。所以,古人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那么,如果把这个观念放到今天,只是强调尊老爱幼就难免过于苍白。试问,世界上哪一种文化不强调尊老爱幼?哪一个国家、哪一个民族不尊老爱幼?很大程度上,“尊老爱幼”是出于人的天性。那么,究竟传统文化中的“孝道”今天要不要转换?能不能转换?我认为可以转换,而且也有必要进行转换。 现在的社会保障好,大家无后顾之忧,“养儿防老”的观念渐行渐远。而从个人角度想,一些年轻人认为养育后代意味“牺牲”。所以,这个时候,我们不妨回归“孝”的传统观念,赋予它新的内涵——生儿育女不是个人的事情,而是一个人对于家庭、对于社会应有的责任、应尽的义务。如果大家有了这样的观念,那么年轻的父母就会克服因为养育后代带来的事业上的、家庭收入上的,甚至个人形象上的影响。否则我们这个社会如何绵延?这说明中国古代孝道的确对中国社会起着积极作用。 当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也有其不合时宜的内容。封建家长制下,父母的话等同于法律,包括子女的婚事在内都由父母处置。但即便对于这些消极内容,置于一种特殊情况之下,我们也应该理解。欧阳修词中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什么道理?平时女孩子不能出门,只有在元宵节这一天才能出去。去年和小伙子见了面,好不容易盼了一年,人约黄昏后,所以今天那么迫切地又要去见,但结果呢,不见去年人。可想而知,这种情况下,自由恋爱的基础是没有的。 到了近代,情况变了。男女同校、男女同工,青春岁月中的人接触多了自然会孕育情感,然后回家就会有动机去抵制父母替他指定的那个人。另外一方面,到了这个时候,年轻人脱离家庭后的生计问题可以通过打工来解决。所以,早时的新式婚姻多出现在同学、同事之间的。好多人都是把反对封建婚姻作为走向革命的第一步,作为离开家庭、叛离家庭的第一步,郭沫若、鲁迅皆在此列。这些今天看起来很不合理的事情,在当初也是有它的合理性的。也正因为这样,我们进行转换的基础是要适合今天的社会。 文汇报:您曾提到过“社会的追求有不同的境界,最高的境界是信仰。如果信仰做不到,提倡一种价值观念也很重要”。主张一种价值观念,就应该有一致的目标,这个目标该怎样确立? 葛剑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们有过一个口号“我为人人,人人为我”。我认为,这是一个比较好的中期目标,尽管不是完全无私忘我,但这句话是把“我”放在了一个核心的地位。道德层面上,个人立足怎样的岗位就该承担怎样的责任,并把这些责任履行好。如果做不到,低一等的就是依靠市场规律,一分价钱一分货。劳动和报酬是对等的,等价交换。如果连这样也做不到,等而下之,那就麻烦了。 谈及价值观念,则更加具体为好,从最基本的做起为宜。比如提倡基本职业道德,从大家都认真做好本职工作开始,尽本分,然后做到“我为人人,人人为我”。正因为如此,我们在推动核心价值体系建设的过程中,要注意分层次、分阶段。对于不同层次提出不同的要求,对领导干部和对基层工作人员要有不同的要求。相同的一点是,都要具有可操作性。无论是源自传统文化也好,来自西方文化也罢,如果认为是合时宜的、可推广的,一定要注意可操作性、可持续性。因为核心价值体系的建设是长期的,不是一朝一夕做做好事、表面搞搞活动就可以解决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