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作家之何其芳 作为“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发展探索期”的实践者之一,何其芳自称从小就深爱晚唐五代的李商隐、温庭筠、冯延巳等人的诗词,在他的诗作中有着深厚的中国古典诗词的积淀。他曾经说:“书籍,我亲密的朋友,它第一次走进我的玩具中间是以故事的形式。渐渐地在那些情节和人物之外我能欣赏文字本身的优美了。我能读许多另外的书了。我惊讶,玩味,而且沉迷于文字的色彩,图案,典故的组织,含义的幽深与丰富。在一座小楼上,在簌簌的松涛声里,在静静的长昼或者灯火前,我自己翻读着破旧的大木箱里的书籍,像是寻找着适合口味的食物。”他第一次真正接触到诗歌是在读了《唐宋诗醇》之后,其对诗歌的爱好便是从这里开始的。在阅读了大量的古典文学书籍后,何其芳养成了深厚的古典诗歌素养,使他与中国古典诗歌结下了不解之缘。因此在他早期的诗歌创作中蕴含着对古典诗词的“再发现与再创作”。何其芳在《写诗的经过》中写道:“我是特别感谢我国古代的那些诗人的。如果我过去的那样两本分行写的东西里面,并不完全是一些枯燥无味的文字,某些部分还有一点诗的味道,一点流动在字里行间的抒情的气氛,那就在很大的程度上是这些古代的作者给我的教育的结果。尽管我过去写的绝大多数都是自由诗,很像受外来的影响更深更多,然而在某些抒写和歌咏的特点上,仍然是可以看得出我们的民族诗歌的血统的。” 他的这种艺术上的自觉,来自于“忆昔危楼夜读书,唐诗一卷瓦灯孤。松涛怒涌欲掀屋,杜宇悲啼如贯珠。始觉天然何壮丽,长留心曲不凋枯。儿时未解歌吟事,种粒冬埋春复苏”的深刻影响。当新诗在五四之后确立了自己的地位之后,何其芳个人情感上对于古典诗词的认同就自然使其以自己的爱好和眼光择取了中国古典诗词传统中最优秀的质素,以此构建个人的诗歌,形成了独特的诗歌创作特征。 何其芳曾经谈到:“我呢,我从童时翻读着那小楼上的木箱里的书籍以来便坠入了文字魔障。我喜欢那种锤炼,那种彩色的配合,那种镜花水月。我喜欢读一些唐人的绝句。那譬如一微笑,一挥手,纵然表达着意思,但我欣赏的却是姿态。”他所欣赏的是诗词中的“锤炼”、“彩色的配合”、“镜花水月的空幻”。这寥寥数语呈现出的古典诗词质素,正是何其芳贯穿在其诗歌创作中的独特艺术追求。 文字的锤炼——古典诗歌“意象”的镶嵌 何其芳在古典诗词中发现了文字锤炼的秘密。他曾举例李益和李涉诗作分析,充分肯定其“写得很精练”,并由此推论要向古典诗歌学习,就应该学习“它们的特有的精练”。他指出古典诗词中文言以单音字为主,相对于同样数量的以双音字和多音字为主的白话文而言,其表达的意义、内涵要丰富、复杂的多。因此,在其诗歌创作中,他将找寻的目光放到了古典诗词的语言中去。他在《论梦中道路》中指出:“用我们这种简单的拙笨的口语去表现那些颜色,那些图案,真费了我不少苦涩的推敲。我从陈旧的诗文里选择着一些可以重新燃烧的字。”无疑,这些可以“燃烧的文字”正是那些在古典诗词中被无数文人墨客锤炼千百遍的积淀着丰厚意蕴的意象。他将这些古典诗词中的意象重新启用,镶嵌到他的诗歌构建中,激活古典意象隐藏的意义与内涵,充实新诗的创作,使传统与现代相融合,从而生长出新的艺术空间。 首先,在何其芳的诗歌创作中,我们可以看到无论表达怎样的喜怒哀乐,他选择的意象却始终是较为优美的,而且多采自中国古典诗歌意象,例如他常用的“芳草”、“佳人”、“扇”、“悬琴”、“曲折的阑干”、“芦笛”、“渔船”、“古城”都来源于中国古典诗词,都是他所受到温李婉约诗风影响的表现。《罗衫》中“襟袖留着你嬉戏时双桨打起的荷香”,对应的是李清照的“有暗香盈袖”;《岁暮怀人(二)》中“当水冷鱼隐,塘中飘着你寂寞的钓丝;当冬季的白雾封了你的窗子”映衬的是柳宗元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预言》中,“我”与“年青的神”心理上距离的飘忽朦胧,情感上爱恋又难舍难分,那种可望不可即的惆怅来自《蒹葭》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古城》中“悲这是故国遂欲走了,又停留,想眼前有一座高楼,在危阑上凭倚…… 坠下地了。”黄色的槐花,伤感的泪 ,是对“楼高莫近危阑倚”、 “感时花溅泪”;“望不见落日里黄河的船帆,望不见海上的三神山……”是对“天长落日远”、“忽闻海上有仙山”、“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其次,何其芳的很多诗句中,有一些根本看不出专用哪一个古典诗句中的意象进行创作,而是潜移默化各家古典诗词意象于其中,使其融会贯通,建构出现代白话文与古典文言文相结合的独特诗歌体。如:“寂寞的砧声散满寒塘,澄清的碧波如被捣而轻颤。我慵慵的手臂欲垂下了。能从这金碧里拾起什么呢?”语句中未见古典诗词中的意象,但又分明可以感悟出几分古典意象的含蕴。再如《罗衫》中的“渔阳”、“罗衫”,《扇》中的“扇”、“楼阁”、“剩粉残泪”、“绢面” ,《脚步》中的“虚阁悬琴”、“曲折的阑干”,《关山月》中的“鸳瓦”、“素莲”等词虽源于古典诗词的意象,但在诗歌中却已融合得了无痕迹。第三,何其芳还对许多古典意象进行了现代性的改造,使其焕发出新的想象空间与魅力,并使得诗歌生长出新的生命力。例如《脚步》一诗中“你的脚步常低响在我的记忆中,在我深思的心上踏起甜蜜的凄动,有如虚阁悬琴,久失去了亲切的手指,黄昏风过,弦弦犹颤着昔日的声息,又如白杨的落叶飘在无言的荒郊,片片互递的叹息犹似树上的萧萧。”“虚阁悬琴”、“弦弦声息”、“白杨落叶”都是中国古典诗词的意象,都是有着相关的实指意义的,但是这些局部的意象经过现代手法的拼凑却构成了一个整体的意象氛围,它们指的并不是脚步声,而是诗人幻想中的女性形象,他没有直接描述姑娘的外貌和特征,这一系列的意象都使这个具有虚幻色彩的形象具有不可言说性,这种整体性的象征为读者带来了感受的新意,但这又是从约定俗成的古典意象的拼接中生发而成的。因此,何其芳正是将中词西用,达到了一种朦胧又具有无限美感的审美效果。 彩色的配合——五彩缤纷的古典诗歌的“形象美” 何其芳在谈到古典诗歌时,极其注重“形象性”:“中国的许多古典诗歌,在形象和精练方面,它们的成就实在是惊人的。”“向古典诗歌学习,应该去学它的一些更根本的地方,更重要的地方,那就是它们的形象的优美和丰富。”在他的眼中,形象性是中国古典诗歌的重要元素,在诗歌创作中他对这种古典诗歌中的形象性进行了再发现、再创作。而“形象性”反映在诗歌中恰恰对应的正是指“彩色的配合”。他沉迷于“文字的彩色,图案,典故的组织,含意的幽深和丰富”。不断追求着一种层叠富丽的工笔效果,而缤纷的色彩和浓郁的情调是何其芳诗歌语言最大的特色。中国古典文学中冶艳的晚唐诗词成了他语言上的范本,何其芳的“取景和遣词,都颇具义山诗风。最显眼的是设色,有着李商隐似的五彩斑斓”。各种各样的颜色在他的诗歌中得以呈现。如《圆月夜》中:“圆月散下银色的平静, 浸着青草的根如寒冷的水。 睡莲的花瓣尖如被吻而红了。 ……你听见金色的星殒在林间吗? 是黄熟的槐花离开了枝头。 你感到一片绿荫压上你的发际吗? 是从密叶间滑下的微风。”文字中的色彩之丰富斑斓令人目不暇接,极具视觉美,这种文字的凹凸、色彩的精雕细刻让人禁不住将其与花间词和晚唐词联系起来。再如《梦歌》中:“你修曼的丝发披纷着金色的群星,如满架紫藤垂着璀璨的花朵。”如《月下》:“今宵准有银色的梦了,/如白鸽展开沐浴的双翅,/如素莲从水影里坠下的花瓣,如从琉璃似的梧桐叶流到积霜的瓦上的秋声。”在他的诗文中,颜色的设置不仅能刺激读者的视觉,同时,往往还浸渍着作家浓郁的个人情感。《夜景(二)》中的蓝雾、朱门、黄色的灯光、黑影子,《休洗红》中的金碧、粉红、白霜,《再赠》中油黑的肤色、黑色的发、黑色的眼珠、黄色的尘土,等等。殷鉴在《试论何其芳〈预言〉里的“颜色意象”》一文里曾对何其芳诗集《预言》中所出现的颜色意象进行了粗略统计,“绿色类在卷一出现15次,卷二2次,卷三1次;红色类在卷一出现13次,卷二0次,卷三2次;黄色类在卷一出现11次,卷二8次,卷三1次;白色类在卷一出现14次,卷二10次,卷三3次。”这些诗中的文字五颜六色,每一首诗都可以被看做是一幅令人畅想无限、愉悦无比的超美画卷。这种对诗歌文字颜色、视觉效果的文学创作,展现了作者对古典诗词“形象性”的青睐,阐明了诗人对“颜色”的发现与挖掘。 镜花水月的空幻——古典诗歌的“意境” 意境是中国古典美学的核心范畴,也是中国古典诗歌美学的独特范畴。讲究意境美,追求“象外之象”、“味外之旨”,是中国古典诗歌区别于西方诗歌的首要特征,也是古典诗歌的魅力所在。中国的古典诗歌以意境为最高的审美范畴,“意境化”特征十分鲜明。何其芳曾反复强调自己喜欢晚唐五代诗词与唐人绝句一类古典诗歌的那种“镜花水月”。而这种“镜花水月”正是何其芳对古典诗词中“意境”的再发现。古典诗词意境的虚实相生是主体与客体、心物交融贯通的境界。在物我浑成的境界中,实亦虚、虚亦实,各自相融相生,象外之象,蕴外之旨随之而生。阮籍《咏怀》中,“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陶渊明《饮酒》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而何其芳的诗歌正给人一种望而难却、意犹未尽之感,具有十分鲜明的意境化特征。以情感为线索,贯穿于诗歌的意象之中,在主客体的同构中,形成心物相交、情景交融、虚实相生的境界。情感的表达在含与露中平衡,思想的流露在言与隐之间。讲究虚实相生的艺术效果,追求象外之象的“空谷之音”,通过实象与虚景、实情与虚境的交织生成弥漫性的延伸境界。主体的情感与客观物象的意趣,在相融相生的张力中演变、升华。何其芳的诗歌在表达情感、呈现内心世界上继承了古典诗歌的意境艺术。注重意象间的内在联系,通过意象组合引发的艺术情趣、艺术联想,形成空幻朦胧的美感。何其芳诗歌的意境化艺术,在继承古典诗歌传统的基础上,又有所超越。主要体现在,诗人强调主体意识,注重在意象表现中融会归向内心的体悟。借助客观物象表达感情,营构“有我之境”,使“物皆为著我之色彩”,注重主体体验,追求唯美的境界。 何其芳从中国古典诗歌中汲取了丰厚的养料,他注重文字锤炼的意象效果,习惯浓墨重彩地描绘如歌如泣的形象,痴迷于镜花水月的意境。他潜心在艺术的宫殿中摸索,在意象与文字中玩味,以精致、唯美为最高的追求。他在诗歌创作中对古典诗词的再发现、再利用,使得他的诗歌带有自身独特的艺术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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